願如桃與杏,從容嫁春風(2 / 2)

我怎麼就墮入了這樣的田地呢?是不是錯自與你相識?錯自你的身份、我的身份?不,錯的不是你我,錯的也不是你我的身份。“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你情我願、光明坦蕩,沒有什麼羞於承認的,更不必遮遮掩掩。當此暮春之時,連那些豔桃嬌杏尚知珍惜韶華,要趕在生命最絢爛之際嫁給東風,縱然隨風流轉、委地成泥,卻終無所懼、終無所怨。花猶如此,人何以堪?可恨我還不如這些聰慧敏感的花朵,桃杏猶能自主,我卻不得自主。難道我不懂得真情難得,莫非我不知道韶華可貴?我也情願隨風流轉,尋覓郎蹤,委地成泥,無懼無怨。願如桃與杏,從容嫁春風。

據宋代範公偁《過庭錄》記載:

子野郎中《一叢花》詞雲:“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一時盛傳,永叔尤愛之,恨未識其人。子野家南地,以故至都謁永叔,閽者以通,永叔倒屣迎之,曰:“此乃桃杏嫁東風郎中。”

文中所說的子野郎中即張先,張先退休時的官職是尚書都官郎中,故有“子野郎中”之稱。而永叔則指的是歐陽修,歐陽修字永叔。“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此為《一叢花令》的“詞眼”,《一叢花令》能一時盛傳,甚至傳到張先退休之時,“猶解嫁東風”一句稱得上是厥功至偉。而同為詞人的歐陽修更是為其傾倒不已,對於未曾識得作者之麵深以為憾,直至張先送上門來。歐陽修曾任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是副相級別的大員了,張先官位低,下級見上級,稱之為“謁”。而一當門人通報了張先的名字後,歐陽修竟然樂嗬嗬地穿倒了鞋子就跑出去迎客,且一見麵就嚷嚷說:“桃杏嫁東風郎中,我可算認識你了。”

“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這固然是新麗別致的警句,但其創意卻是源自唐代李賀的《南園》一詩:

花枝草蔓眼中開,

小白長紅越女腮。

可憐日暮嫣香落,

嫁與東風不用媒。

李賀的原詩,將花落香銷描述得極為無奈,將之喻為無媒嫁東風,純是消極認命之舉。就如一個老大不小的姑娘,潦潦草草地完成了終身大事,雖委屈,但卻是沒有出路的出路,一個淒涼但卻妥當的歸宿。而《紅樓夢》中的瀟湘妃子則寫過一首詠柳絮的詞“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詞意比起李賀的原詩,又增加了悲劇色彩。把柳絮比為錯嫁無情郎的薄命女子,縱然已是委曲求全,卻仍未得到現世的安穩。但張先卻能翻陳出新,另辟蹊徑,使得花落香消成了一種自我意願的體現,是桃杏對生命價值進行認真思索後所做出的抉擇。將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獻給那位曾讓自己盡情怒放的對象,縱然為之毀於一旦也麵不改色、甘之如飴。人間的愛情能達到這一境界,堪稱至境矣。

至於張先的生命中有無這段與女尼相互戀慕的本事,以張先的性情,我是寧信其有的。不由得又想起了《玉簪記》中的道姑陳妙常與書生潘必正之間的那段情感糾葛。

月明深夜,妙常撫琴而思:“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我看這些花陰月影,淒淒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靜無人處,妙常淒然獨白:“西風別院,黃菊多開遍。鷄鶒不知人意懶,對對飛來池畔。雲淡水痕收,人傍淒涼立暮秋。蛩吟無斷頭,心事淚中流。懶把黃花插滿頭,見人還自羞。自與潘郎見後,不覺心神恍惚,情思飄蕩。對此困人天氣,好生傷感也。想我在此出家,原非本性,隻為身無所歸,寄跡於此。哪知弄假成真,到後來不知怎生結果。”

妙常把滿腔心事付諸筆端,為潘必正窺見,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就此捅破。“兩下裏青春濃桃豔李”,“自有皇天在上,照證兩心知”,終於成就如意姻緣。

但張先卻未能如意。桃杏嫁東風,可惜伊人不如桃杏,張先亦不是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