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當然會有的,但為什麼會叫“突然”呢,他想不明白。“突然”的事情,總是讓人心驚肉跳,猝不及防,即便美好,也傷細胞。
“應該——不會吧,說好的九年製義務教育呢?”
他喃喃自語,問自己,問她,問頭上的蒼天。
“本來就沒有九年,小學五年,初中三年,滿打滿算也是八年,哪來的九年製義務教育?”
她茫然不解。
他也茫然不解:是啊,明明都是八年,為什麼一定要叫九年呢?加上義務之後,他的動員輟學生的任務,就尤其繁重了。
“我聽說,發達地區的義務教育,都是九年呢,小學六年,初一不叫初一,叫七年級,我們這裏,也許是因為落後吧,多讀一年,多花很多錢的。”
他感歎道。
“是啊,所以,我,我的爸媽,都想我離開學堂了,讀下去,不知道讀了個什麼,非但不能賺錢,還要花錢,要不是喜歡聽你上課,我,我可能現在就在圩鎮上的哪家老板家幫店、幫做飯了。哎,你說,我該怎麼辦?”
力莉的眼睛,濕潤了,紅潤了,眉毛上,似乎凝結成了白霜。
“那不行,力莉,義務教育法,我們還是要遵守的。你走了,我還要來你們家請你,讓我又要進一趟石峰村。你呢,坐在這裏安安靜靜地讀書,多好!一出社會,磕磕碰碰的,被罵被打,想起來都很可怕。初中畢業證,還是拿到來比較好,快兩年了,熬一熬,就畢業了,何不珍惜這美好的豆蔻年華?”
他知道自己的說教蒼白無力,社會這堵恐怖的危牆,就在前麵,你義無反顧,你不得不要撞進去,雖說名稱為“堵”,又能堵住誰?人人難逃此劫,他,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畢業證,畢業證,當然,我們都在望畢業證,如果沒有畢業證,還讀什麼書?但據他們出去的說,這畢業證也沒有什麼用,多做一年,就多一份熟練度,更熟練了,單價也就上去了,工資也就高了。要不是有十八歲的年齡限製,誰還來你學校讀書?未滿十八歲,就隻好在人家家裏幫做飯,洗衣服,拖地搞衛生了,還有,帶孩子!”
力莉掐著幾朵狗尾巴草,累累的果粒“唰啦啦”地掉下來。
“說是這麼說,但多一點文化,也許就多一條路呢!多一條路,一條路……”
說著說著,他頓下來了。妹妹幫人家生火做飯的場麵,又湧現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畢業不久當了老師之後,媽媽和他有一次上圩鎮來,說是看一下在人家店裏幫店的妹妹,彼時,她也剛剛初中畢業,雖然考上了高中,但卻是不能免學費和夥食費的普通高中,根據鄉裏人家的說法,即使考上了普通高中,考上大學的同學也是極少數,與其浪費三年的時光和錢財,還不如在家裏幹農活或者出去幫人家幹活,不僅不用花家裏的錢,還可以貼補家用,一舉兩得。
對於那個決定,他是一點兒也不清楚的。彼時,他正從一個自信的中等師範生被發配到比自己的窮家鄉更窮的山村去,整個靈魂都是一團的烏黑,他的天空塌下來了,他由考上師範的驕傲變成在鄉裏鄉親麵前都抬不起頭的落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