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財神爺”要吃的了。急忙跑進屋裏,端起了母親早就準備好了的飯碗。我看碗裏隻有四個餃子,就祈求地看著母親的臉,囁嚅著:“娘,再給他加兩個吧!……”母親歎了一口氣,又用笊籬撈了兩個餃子放到碗裏。我端著碗走到胡同裏,“財神”急步迎上來,抓起餃子就往嘴裏塞。

“‘財神’,你別嫌少……”我很慚愧地說。他為我們家進行了這樣美好的祝福,隻換來六個餃子,我感到很對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過年,明年考中狀元。”

“財神”一路唱著向前走了,我端著空碗回家過年。“財神”沒有往我家的飯碗裏放元寶,大概連買紙做元寶的錢都沒有了吧!

過年的真正意義是吃餃子。餃子是母親和奶奶數著個兒包的,一個個小巧玲瓏,像精致的藝術品。餃子裏包著四個銅錢,奶奶說,誰吃著誰來年有錢花。我吃了兩個,奶奶爺爺各吃了一個。

母親笑著說:“看來我是個窮神。”

“你兒子有了錢,你也就有了。”奶奶說。

“娘,咱家要是真像‘財神爺’說的有一麻袋錢就好了。那樣,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紡線,爺爺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裏還用一麻袋。”母親苦笑著說。

“會有的,會有的,今年的年過得好,天地裏供了餑餑。”——奶奶忽然想起來了,問:“金鬥他娘,餑餑收回來了嗎?”

“沒有,光聽‘財神’窮唱,忘了。”母親對我說,“去把餑餑收回來吧。”

我來到院子裏,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緊縮起來。再一看,凳子上還是空空的。“餑餑沒了!”我叫起來。爺爺和母親跑出來,跟我一起滿院裏亂摸。

“找到了嗎?”奶奶下不了炕,臉貼在窗戶上焦急地問。

爺爺找出紙燈籠,把油燈放進去。我擎著燈籠滿院裏找,燈籠照著積雪,淩亂的腳印,沉默的老杏樹,堡壘似的小草垛……

我們一家四口圍著燈坐著。奶奶開始嘮叨起來,一會兒嫌母親辦事不牢靠,一會兒罵自己老糊塗,她麵色灰白,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已是後半夜了,村裏靜極了。一陣淒涼的聲音在村西頭響起來,“財神”在進行著最後的工作,他在這一夜裏,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這祝福聲中,我家丟失了五個餑餑。

“弄不好是被‘財神’這個雜種偷去了。”爺爺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著臉站起來。

“爹,您歇著吧,讓我和鬥子去……”母親拉住了爺爺。

“這個雜種,也是可憐……你們去看看吧,有就有,沒有就拉倒,到底是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爺爺說。

我和母親踩著雪向村西頭跑去。積雪在腳下吱吱地響。“財神”還在唱著,他的嗓子已經啞了,聽來更加淒涼:

快點拿,快點拿,

金子銀子往家爬;

快點搶,快點搶,

金子銀子往家淌。

…………

我身體冷得發抖,心中卻充滿怒火。“財神”,你真毒辣,你真貪婪,你真可惡……我像隻小狼一樣撲到他身邊,伸手奪過了他拎著的瓦罐。

“誰?誰?土匪!動了搶了,我咧著嗓子號了一夜,才要了這麼幾個餃子,手凍木了,腳凍爛了……”“財神”叫著來搶瓦罐。

“大田,你別吵吵,是我。”母親平靜地說。

“是大嫂子,你們這是幹啥?給我幾個餃子後悔了?大侄子,你從罐裏拿吧,給了我幾個拿回幾個吧。”

瓦罐裏隻有幾十個凍得邦邦硬的餃子,沒有餑餑。餑餑上不了天,餑餑入不了地,村裏人都在過年,就你“財神”到我家門口去過。我堅信爺爺的判斷是準確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撲到“財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財神”一動也不動,任我搜查。

“我沒偷,我沒偷……”“財神”喃喃地說著。

“大田,對不住你,俺孤兒寡婦的,弄點兒東西也不容易,才……金鬥,跪下,給你大叔磕頭。”

“不!”我說。

“跪下!”母親嚴厲地說。

我跪在“財神”麵前,熱淚奪眶而出。

“起來,大侄子,快起來,你折死我了……”“財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頭跑回家去,在老人們的歎息聲中久久不能入睡……

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五個餑餑沒有丟,三個在下,兩個在上,呈寶塔狀擺在方凳上。我起身跑到院裏,驚得目瞪口呆,我使勁地揉著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夢!五個餑餑兩個在上三個在下,擺在方凳上呈寶塔狀……

這件事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個小青年變成一個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為市人民法院副院長後,曾回過一次老家,在村頭上碰到“財神”,他還那個樣,沒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