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從學習蒲鬆齡談起(1 / 3)

莫言

朋友們好!

首先自報家門:我是山東高密人,可以說跟大家是老鄉。淄博是蒲鬆齡的故鄉,幾十年前我沒開始寫作的時候就知道蒲鬆齡,童年時期讀得最早的也是蒲鬆齡的小說。

我大哥考上大學後,留給我很多書,其中一冊中學語文課本裏,有一篇蒲鬆齡的小說《席方平》。盡管我當時讀這種文言小說很吃力,但反複地看,也大概明白其意思。這篇小說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2006年,我出版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這本書出來以後,有人說我是學習了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山東大學馬瑞芳教授看完後對我說:“莫言,你是借這本小說向蒲老致敬。”

《生死疲勞》一開始就寫一個被冤殺的人,在地獄裏遭受了各種酷刑後不屈服,在閻羅殿上,與閻王爺據理力爭。此人生前修橋補路,樂善好施,但卻得到了土炮轟頂的悲慘下場。閻王爺當然不理睬他的申辯,強行送他投胎轉生。他先是被變成了一頭驢,在人間生活了十幾年後,又輪回成了一頭牛,後來變成一頭豬、一條狗、一隻猴子,五十年後,重新轉生為一個大腦袋的嬰兒。這個故事的框架就是從蒲鬆齡的《席方平》中學來的,我用這種方式向文學前輩致敬。

我小學五年級輟學參加農業生產,讀完了村子裏能借到的所有小說。童年時期的閱讀,對我後來的創作非常有用,但可惜那個時候能借到的書太少了。每個村莊裏都有一些特別健談的人,像我的爺爺奶奶,他們講述的故事後來都成了我的寫作素材。所以有人說,幾乎每個作家,都有一個非常會講故事的祖父或祖母。民間口頭傳說是文學的源頭。我小時候聽到的很多故事都是講妖魔鬼怪的,當我後來閱讀了《聊齋誌異》後,我發現書中的很多故事,我少年時曾經聽老人們講述過。這些故事到底是在《聊齋誌異》之前就有了,還是之後呢?

我想無非是兩種可能,一種是鄉村的知識分子閱讀了《聊齋誌異》,然後把文言轉化為口頭語將故事流傳下來;另一種是蒲先生把很多民間傳說加工後寫進了《聊齋誌異》。

要理解蒲鬆齡的創作,首先要了解蒲鬆齡的身世。他的作品,一方麵是在寫人生、寫社會,一方麵也是在寫他自己。蒲鬆齡博聞強記,學問通達,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絕不是誇張。他的科舉之路剛開始非常順暢,縣、府、道考試,連奪三個第一,高中秀才,但接下來就很不順利了。那麼大的學問,那麼好的文章,就是考不中個舉人。原因有考官的昏庸,也有他自己的運氣。他懷才不遇,科場失意,滿腹牢騷無處發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正因為這樣,他才與底層百姓有了更多的聯係。他的痛苦、他的夢想、他的牢騷、他的抱負,都從字裏行間流露出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不徹底的。我們在讀前人的作品時,往往能看到曆史的局限性,曆史的局限性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人的局限性。對前人的局限性,我們大都持一種寬容的態度,但這種寬容裏邊似乎還包含著一種惋惜。我們潛意識裏想,如果沒有這種局限性,他們會寫出更好的作品。但現在我想,我們這種對人的局限的否定態度,對於文學來說,也許並不一定正確。我的意思是說:一個沒有局限的人,也許不該從事文學;作者的局限,也許是文學的幸事。

從蒲鬆齡的《聊齋誌異》中,一方麵可以看到他對科舉製度的批判與嘲諷,另一方麵也可以讀出他對自己一生科場失意的感慨和惋惜,當然也可以讀出他對金榜題名的向往。在蒲鬆齡筆下的很多故事裏,主人公的結局都是科場得意。由此看來,他對科舉製度還是有著很深的眷戀。

我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其中有兩句:“一部聊齋傳千古,十萬進士化塵埃。”如果蒲鬆齡金榜題名,蟾宮折桂,肯定也就沒有《聊齋誌異》了。從曆史角度看,蒲鬆齡一生科場不得意,其實是上天成就他。在淄博曆史上,考中進士的人有數百個吧?但都沒法兒跟蒲鬆齡相比。時至今日,蒲鬆齡不僅是淄博的驕傲、山東的驕傲,也是中國的驕傲、人類的驕傲。幾百年前,有這麼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部光輝的著作,他用他的想象力給我們在人世之外構造了一個精彩絕倫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說給人類和大自然建立了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