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凡和洪鈞通完電話，抬起頭，掃一眼站在他辦公室裏的幾個人，說：“好了，我已經通知ICE公司了。從現在開始，啊，咱們必須統一口徑，他們一定會私下和你們聯係，急著想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剛才向你們交待的，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能說的應該怎麼說，啊，都清楚了嗎？”
幾個人都連忙點頭，房間裏此起彼伏地響起一片聲音：“清楚了”、“沒問題”、“OK”……
趙平凡的語氣更重了些：“以前你們和ICE的人，包括他們的洪總，啊，還有那個銷售經理小譚，有的聯係多些，有的關係近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啊，無所謂。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們從咱們合智的人嘴裏隻能聽到一種說法！”
有人問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麵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萬一小譚去問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
趙平凡開始有些不耐煩，他皺起了眉頭，說：“我就猜到你們可能會這麼想。除了這間屋子裏你們這幾個人以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們打什麼招呼？啊？他們本來什麼都不知道，小譚去問他們，他們正好回答什麼都不知道。懂不懂？”
看看似乎不會有人再想說什麼，當然主要是因為趙平凡自己不想說什麼了，他擺手讓這幫人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等到辦公室的門輕輕地但是嚴實地關上了，趙平凡禁不住用腳尖蹬了一下地板，讓轉椅帶著自己原地轉了一個圈，他有些興奮，更有一種成就感，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指揮所裏的統帥，剛剛下達了總攻的指令，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開演了。趙平凡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隨後又拿起了電話，他現在的任務就是連著打幾個電話。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著沉沉的電腦包，手指間捏著一張入境卡，右手握著筆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著，兩隻腳不時輪換著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著往前挪。就在他以這種懸臂持重的姿勢正忙著的時候，褲兜裏的手機連震帶響地鬧將起來。俞威嘴裏咕噥著罵了一聲，把右手的筆搗騰到左手，用右手來掏左側褲兜裏的手機，手機還沒掏出來呢，筆卻忽然從左手的指縫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筆身重重地摔在地麵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摔得筆帽從筆身上甩出去，在一米開外的地麵上轉圈兒。俞威更惱了，幹脆把左手的電腦包和沒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邊，一邊掏手機，一邊走過去把筆撿起來。他按了手機的通話鍵，就把手機夾在左耳和左邊肩膀之間，兩隻手擺弄著他心愛的萬寶龍簽字筆查看著，嘴上粗聲大嗓地說：“喂，我是俞威，哪位啊？”
手機裏傳來熟悉的聲音：“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嗎？”
俞威的臉上立刻堆起笑容，仿佛電話那邊的趙平凡能看見他的表情似的，忙說：“剛下飛機，這不正排隊過海關呢嘛。”
趙平凡的聲音裏帶著一股喜氣，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哦。啊，我已經給ICE的洪鈞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簽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剛接到他老板，這會兒大概正向他老板解釋呢吧。”
俞威現在根本不關心洪鈞在做什麼，趙平凡這個純粹是報喜邀功的電話沒給他帶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現在覺得比剛才更煩了，可他不會讓趙平凡感受出一絲一毫，而是敷衍著：“是嗎？那好啊。”俞威停了一下，接著問：“他們知道陳總是來香港和我們簽合同的嗎？”
趙平凡的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興致盎然了：“現在應該還不知情，不過我想洪鈞很快就會打聽到我們陳總是和你們談合同去了。”
俞威聽出趙平凡特意用的是“談”合同而不是“簽”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俞威：別得意，你們還沒拿到合同呢。俞威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沒有理會趙平凡的忸怩作態，而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希望盡快結束這次通話，他說：“那好，有什麼情況咱們隨時溝通。”
趙平凡那邊似乎沒有盡興，“哦”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好的啊，我還要給陳總打個電話呢，先掛了啊。”
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邊排著的那條隊，看到馬上該輪到陳總辦入境手續了，俞威趕在趙平凡即將掛上電話之前衝著手機說：“喂，老趙，老趙，要不你過幾分鍾再打，陳總正要過海關呢。”
俞威聽到趙平凡連聲說：“好的好的。”就掛斷了手機，他注意到趙平凡最後的語調中流露出一絲感激。
輪到俞威辦理入境手續了。他把港澳通行證、入境卡和往返機票放到櫃台上，看著櫃台裏麵的工作人員把這些證件收了進去。他無聊之中四下張望，最後眼睛盯在了櫃台裏坐著那人的胸牌上，上麵是六個英文字母——“Jackie”，他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龍叫Jackie，就都跟著也管自己叫Jackie？想到這裏，不由抬眼仔細地看了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那是一個瘦小枯幹的男人，稀疏的頭發倒向一邊，可憐兮兮的全然沒有半點英武之氣。冷不防那人忽然抬頭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對。其實人家隻是對照著又看了一下俞威證件上的照片，就低下頭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亂想，他看到不遠處陳總已經辦好手續向行李提取處走去，他開始著急了。
終於，櫃台裏的傑基站了起來，俞威伸手去接證件，卻發現傑基的手裏空空如也。俞威正在詫異，傑基的手向側麵一擺，典型的香港普通話：“這位先森請你先在這邊站一哈，你要多等一哈。”
俞威下意識地按傑基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邊，看見傑基已經在揮手招呼下一名旅客來辦手續，而把自己晾在一旁了，他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急了，衝傑基說：“喂，怎麼回事？有什麼問題啊？”
傑基一邊接過下一名旅客遞上來的證件，一邊回答：“沒什麼事情，隻是你要多等一哈。”
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發作，隻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後麵的幾個人陸續辦好手續翩翩走過。又過了難熬的幾分鍾，一個從肩章上看得出來級別高些的人走過來，對傑基嘀咕幾句，然後離開了，看都沒看俞威一眼。傑基又站了起來，這次他手裏拿著俞威的證件並遞過來，微笑著說：“對不起，讓你‘狗’等了，可以了。”
俞威接過證件翻看著，顧不上例會應該是“久等”而不是“狗等”，問道：“怎麼回事？”
傑基仍然微笑著說：“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樣，我們需要仔細查一哈。”
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這麼巧？他忽然明白過來，大聲對傑基說：“喂，你們是查的英文吧？我這兩個中國字，沒幾個重名的啊，你們查英文，那不連什麼‘於衛’、‘餘偉’全都成了跟我重名啦？！”
傑基收起笑容，公事公辦地說：“已經查好了，沒有問題，你可以過去了。”說完就坐下，揚手招呼下一名旅客。俞威氣哼哼地拖著電腦包和提包向外走，從櫃台前麵繞到櫃台的側麵時，冷不丁地對傑基說：“好好學學普通話，大家都是中國人啦。”
傑基騰地一下蹦起來，轉身正要對俞威說什麼，俞威已經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過去。
俞威沒有托運的行李，他徑直走過被等候提取行李的人圍著的那一條條傳送帶，沒有看到陳總，心想陳總一定已經出去了。俞威愈發快步向外走，終於在門口看到了陳總，陳總正和簇在身旁的幾個人說話，看來是在等他。
陳總瞥見俞威走了過來，就停住交談向這邊看，其他幾個人也都意識到了，順著陳總注視的方向看過來。俞威人高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的T恤衫，下麵是條寬鬆的棕色全棉的休閑褲，腳上是CLARK牌子的休閑皮鞋，衣服的顏色襯得他原本就不白的膚色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趕上來弄得一頭汗，好像剛在球場上打完十八個洞的樣子。等俞威走到跟前，陳總首先介紹說：“這位是俞總，美國科曼公司的銷售總監，我這次來就是和他們在香港談個合同。這位是薛總，我們合智香港的老總，這位是老吳，這位是黃生，這位是阿峰。”
俞威滿麵熱情但卻是機械地逐個和陳總旁邊的這些生麵孔握手，在心裏暗暗地抓著每個人的特征，努力用這種辦法在一瞬間把他們記在心裏。
陳總等大家握完了手，衝著俞威說：“小俞啊，他們過來接我，我們去合智的辦公室辦些事，就不和你一道進市區了。咱們晚上見吧。”
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為陳總會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隨即答應道：“沒問題，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幾個人互相揮著手告別，嘴上還囑咐著：“替我照顧好陳總啊，別讓陳總一下飛機就這麼忙啊。”
當他確信他們中間不會有任何一個再回頭的時候，才把高舉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來。俞威忽然覺得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太誇張了，誇張到近乎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陳總的關係比人家和陳總的關係還要親密無間。做銷售確實常常需要自作多情，麵對客戶往往都不說“你們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說“咱們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沒想到自己居然和初級水平的銷售是一個層次的，不由自嘲地笑了，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評點一句：“有點兒過了。”然後，他拎起提包，向機場快線的自動售票機走去。
俞威坐在機場快線的車廂裏，下意識地把包裏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但還沒有打開就又放了回去，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從赤鱲角機場到中環不過二十多分鍾，難道他離開了電腦就連這二十多分鍾都熬不過去？！職業病啊！俞威在心裏喟歎一聲。他幹脆閉上眼睛想養養神，整理一下晚上談判的思路。他沒想到，首先蹦到他腦子裏的，竟然是洪鈞。這也難怪，俞威第一次坐機場快線從赤鱲角機場進市區，就是和洪鈞同行。
轉眼就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沒變，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複返了。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天氣，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樣，一樣的車廂，就連剛走過去的穿著漂亮製服的服務小姐好像都是同一個女孩兒……
……俞威愣愣地看著窗外，洪鈞正興趣十足地擺弄著前排座椅背後的小電視，最後停在一個正播廣告的頻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