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僥幸與不幸(1 / 3)

正月初八,洪鈞極不情願地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維西爾北京辦公室,自從每逢春節、國慶實行七天長假製度以來,洪鈞還是頭一次投身於遠途出遊的群眾行列,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看來忘情於山水之間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剛剛過去的這七天令他體力透支不小,他現在向往的是真正的“休息”而不再是“休假”了。

洪鈞慵懶地走過前台,忽然發覺耳畔少了一聲每天例行的問候,這才注意到瑪麗不在,暗笑大概連一向恪盡職守的瑪麗也遲到了。開放式辦公區隻有幾個銷售人員,其他部門家在外地的大都請了年假,大約要到元宵節之後才回來上班,洪鈞預計當日不會有什麼軍國大事要忙,倒是可以在上班時好好休息一下。

洪鈞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冷不防從裏麵走出一個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瑪麗,她手上捧著的托盤一歪,咖啡壺的蓋子幾乎滑落下來,洪鈞忙替她扶住,瑪麗驚魂未定地踮起腳對他耳語道:“韋恩在裏麵!”這下讓洪鈞又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韋恩竟如此熱衷於突然襲擊,而且總是選擇假期過後的頭一個工作日殺他個措手不及。洪鈞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對瑪麗笑一下便走了進去。

韋恩的確在裏麵,正坐在本屬於洪鈞的皮椅上品味咖啡,一見洪鈞便放下杯子吃力地站起身,笑容滿麵地伸出手,但腳步並未挪動。洪鈞和韋恩握了手,見他沒有移步到會議桌旁的打算,隻好隔著寫字台在他對麵坐下。韋恩端詳著洪鈞,問道:“Jim,你的臉……”

洪鈞下意識地抬手撫一下臉頰,說:“哦,去海邊了,有一點輕微的曬傷。”

韋恩很關切地問:“不嚴重吧?你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洪鈞笑著搖搖頭,韋恩又說:“你是應該讓自己徹底放鬆一下了。Jim,我真羨慕你,當你在沙灘上‘痛苦’地享受陽光時,我卻在痛苦地思考、痛苦地做著決定。”

不知是由於對麵的韋恩那山岩一般偉岸的身形,還是由於下麵即將開始的話題,洪鈞感到有些壓抑。韋恩就像能看透洪鈞的心思,又把皮椅向寫字台挪了挪,胳膊搭在桌麵上,上身向前傾,以便讓洪鈞進一步體驗到泰山壓頂的滋味,他向洪鈞身後望了一眼,隻是習慣性地確認一下門已經關好,而這一瞥卻讓洪鈞愈發不安地覺得已身陷絕境、再無退路。

韋恩語調沉重地開了口:“Jim,你要知道我是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才決定今天來找你的,這恐怕是在我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最艱難、最痛苦的一個決定。雖然你和我相識隻有一年多時間,一起共事才兩個月,但是坦白講,我很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不幸的是,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同事,而且是老板和下屬的關係,我的職責要求我必須做出這個決定,我沒有其他選擇,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洪鈞此刻已經清晰地預感到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便默默地聽著。韋恩接著說:“Jim,既然你我心裏都很清楚,那就讓我直接說出來吧,就是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嗯——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雖然我大可不必這麼做,但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Jim,請你告訴我,關於那筆錢,你還有什麼需要進一步說明的?還有什麼你可以提供出來使我能夠幫助你的?”

洪鈞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

韋恩也笑了一下,並未露出一絲失望倒好像如釋重負,他說:“自從上次聽你講了有關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的故事以後,我一直覺得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我請人通過不同的渠道對你的合作夥伴——就是那家係統集成公司和它的老板——做了一些調查,反饋給我的信息似乎讓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令我更加不舒服。請允許我回顧一下我得到的那些背景信息,如果你有任何澄清請隨時提出來。首先,在你加入維西爾之前,那家公司似乎從未與維西爾有過任何合作,而你在加入維西爾之後就很快與他們建立了合作關係,使他們以總包商的身份順利贏得普發集團項目的競標,首次合作即告成功,看來你們彼此都為對方帶來了好運。另外我還了解到,你向他們提供的維西爾產品的報價是非常優惠的,而他們將我們的軟件轉賣給普發集團時卻賣了個大價錢,其中的利潤很豐厚,這真是一樁很不錯的生意啊。當然,勝利者是不應受到責備的,我懂這個道理,但是這不能不讓人產生一些猜想。”

韋恩停下來意味深長地凝視洪鈞,見洪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便繼續說:“我還了解到,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個非常——嗯——有趣的家夥,聽說他看上去沒什麼本事,而實際上又似乎無所不能,聽說他非常精通你們中國人最常講的那個詞——‘guan xi’。”韋恩字正腔圓地用漢語說出“關係”一詞,頗為自得地笑了,“在澳大利亞我們常說,‘最出色的騎手往往會變成最危險的盜馬賊’,看起來在中國也是如此,最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守規矩的。你那位朋友的名聲似乎就不怎麼樣,聽說他什麼都敢做,連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都不在乎,你不是也說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企圖違反合同拖延向我們付款嘛,那麼他更不會在乎什麼職業操守。你對這些背景信息沒有反對意見吧?OK,我們現在來談你和這家公司之間的那筆十萬元人民幣的交易,照你的說法,這十萬元就像禮物一樣白白送給他們了,目的就是為安撫他們,你覺得這個說法符合常識嗎?在維西爾,沒有人了解並信任這家公司和它的老板,似乎隻有你,你不僅了解他們、信任他們,你還格外關照他們,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們一些更有說服力的解釋嗎?”

聽完韋恩對範宇宙倒也還算中肯的評價,洪鈞心平氣和地回答:“事情的整個經過我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你了,在操作中我沒有超越權限或違反公司規定的行為,我沒有為我個人謀利也沒有傷害公司利益。至於更早的情形,實際上在來維西爾之前我也從未與他們合作過,選擇與他們合作的原因正如你剛才所說,他們有能力與客戶建立最好的關係,而那看起來豐厚的利潤空間中就包含他們與客戶的一些交易。”

韋恩抿著嘴沉吟片刻,說道:“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我們不可能去向普發集團求證,這種事絕對不能牽扯到客戶,況且客戶恐怕也不清楚你和那家公司之間的真實交易。在維西爾內部了解此事的隻有Larry一個人,而他是你的直接下屬,誰都清楚你和他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向他求證。最後,看來了解內情的隻有你那位能幹而危險的朋友了,但顯然我們不可能相信他的話,就像我們不能相信你的表白一樣。”

洪鈞意識到自己眼下最好的回應就是沉默,便漠然地看著韋恩,韋恩聳一下肩膀,雙手一攤:“其實我考慮的並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的影響,現在公司內部有很多猜測,很多非常狂野的猜測。”洪鈞斷定韋恩在等他詢問究竟是何種猜測,而他自然不會上鉤,韋恩等了一陣隻好自行揭開謎底:“很多人都猜測你和那家公司分享了那十萬塊人民幣,甚至還可能包括那筆豐厚的利潤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少人不是猜測,他們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洪鈞說:“任何人都有隨意做出各種猜測的自由,我無法控製人們頭腦中的想法,隻要這些猜測或者議論沒有影響到我的工作,我沒有義務做出任何反應。”

“但是我有義務做出反應!因為這些猜測已經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我的職責之一就是保證我的團隊中沒有任何人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如果我不采取行動,人們就會質疑我的能力,甚至懷疑我也參與了類似的交易。”韋恩終於開始不耐煩了。

洪鈞再次斷定韋恩此刻正期待他提出“那麼我現在應該做什麼”之類的問題,便反而徹底緘口不言。韋恩最終耐不住便很沉痛地說:“我現在不是以你的老板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向你建議,Jim,你應該辭職!”

韋恩這句話大大出乎洪鈞意料,超出他事先做過的哪怕最富於想象力的預期,以至於洪鈞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雖然他很清楚韋恩絕不是在開玩笑。從元旦過後的那次交鋒至今,洪鈞一直在揣摩韋恩的意圖,他認為韋恩是要不斷給他顏色、令他難堪,使他在維西爾的生存日漸艱難,最終熬不下去而自行離開維西爾。洪鈞以為韋恩製造出來的“普發門”醜聞隻是第一波攻擊,隻求廣泛傳播洪鈞被審計出問題的風聲以敗壞他的名譽,他所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韋恩可能公開勒令他賠償十萬塊錢,以彌補他“慷公司之慨”使公司蒙受的“損失”,但他萬萬沒想到韋恩竟會如此“凶猛”,一招出手就要置他於死地,擺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形象問題而是生死問題了。

韋恩卻被洪鈞這一笑弄愣了,繼而有些惱羞成怒,臉色鐵青瞪著洪鈞。洪鈞收斂起笑容,平靜而堅定地說:“我不會辭職。”

韋恩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馬上說:“如果這是你仔細考慮之後的決定,我不得不尊重,但我也不得不指出這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接下來就會發生你和我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他略加停頓才又微微一笑,“我隻好迫使你馬上離開。”

“可以告訴我你打算用什麼理由嗎?”

“當然,這是你的權力。我會在終止合同通知書中明確告訴你,鑒於你在為維西爾服務期間嚴重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公司決定終止與你的聘用合同,並保留要求你做出相應賠償的權利。”

洪鈞又笑了,套用韋恩剛才的話說:“你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說的一切。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你對我的指責呢?僅僅憑借你的猜測?你給我安的這些罪名總不能都是查無實據吧?”

再一次出乎洪鈞意料,韋恩也笑了起來,笑得那麼得意那麼胸有成竹,他說道:“我不需要拿出任何證據,而是你需要拿出足夠的證據。我特意向本地的律師谘詢過了,就像一名官員涉嫌貪汙——呃,請原諒我以‘貪汙’作為例子,隻是為了方便而不是暗指你貪汙,雖然其中有很多相似之處——他需要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證明他的所有財產都有正當而明晰的來源,如果他拿不出證據證明他沒有貪汙,這本身就足已成為他貪汙的證據。Jim,如果你有證據證明你沒有從那家公司得到任何好處,你可以隨時拿出來。”

洪鈞沉默了,他發現韋恩顯然總是比他準備得充分,在與韋恩的交鋒中他始終處於被動,惟一的例外就是最初的那次上海密謀,但正是那次主動出擊使他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洪鈞還在鬱悶,韋恩又開口了,語調很和緩:“Jim,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我的建議,隻要你願意提出辭職,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韋恩無意間透露出他的真實想法令洪鈞內心一動,既然洪鈞辭職對韋恩來說是更好的解決方案,洪鈞也就下定了“負隅頑抗”的決心,他再一次堅定地說:“我不會辭職。”

“我知道你的想法,”韋恩眯起眼睛看著洪鈞,“我還知道,你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

洪鈞不加理睬,問道:“我大概會在什麼時候收到你所說的那封終止合同通知書?”

“還需要一些時間,因為要走一些流程,你知道我比你更看重流程,我比你更守規矩。”

洪鈞點下頭,又問:“還有別的事嗎?”

韋恩一聳肩膀:“到目前為止,沒別的事了。”

“那好。”洪鈞笑著站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你知道我們專門預備了一間辦公室提供給像你這樣的來訪者臨時使用,你需要瑪麗帶你過去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開始工作了,因為到目前為止,這還是我的辦公室。”

等韋恩離開後,洪鈞走回皮椅旁邊,椅麵上還清晰可見韋恩狗熊一般肥碩的臀部所遺留下的大片凹陷,估計還留有熱度,他不禁厭惡地走開,靠在會議桌旁發愣,過了許久心情才逐漸平複下來。洪鈞拿起電話撥了科克的手機號碼,裏麵傳來的問候不是科克本人而是語音信箱,洪鈞又撥通在新加坡的維西爾亞太區總部,接電話的是科克的秘書,她說科克此時正在從舊金山經漢城飛回新加坡的飛機上,要在當晚午夜過後才能抵達,她熱情詢問洪鈞是否需要留言,洪鈞猶豫一下說不用了。

洪鈞愈發覺得失落,又撥了菲比的號碼,電話剛接通就從裏麵傳出菲比的竊笑聲:“嘻嘻,剛分開一個多小時就又想我啦?”

洪鈞苦笑一聲:“沒準兒我很快就要卷鋪蓋走人了。”

“啊?!這麼快就要我養你啦?!可我還沒開始攢錢呢,那咱們今天中午就別大餐了,還是永和豆漿吧。”

第二天,洪鈞按原定計劃和李龍偉一起給北京的全體銷售人員搞培訓,雖說眼下是“農閑時節”,但洪鈞仍要求銷售人員均不得休年假,而是集中閉門練兵。這次培訓的主題是“拜訪高層三部曲”,切磋如何打動客戶中的最高決策者,上午是洪鈞主講,下午是情景案例演練。洪鈞都不免欽佩自己的定力,在懸於他頭上的斷頭鍘隨時可能落下的生死時刻居然能依舊談笑風生,但是他在全天的培訓中也不止一次地強調:“……你們一定要掌握拜訪高層的關鍵點,尤其要建立起自信,你們要清楚,以後我不可能還像過去一樣幫你們去搞定客戶的老大……”優秀的銷售人員都是嗅覺靈敏的物種,他們也都知道前一天韋恩的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似乎都比洪鈞更難以集中精力,總試圖從洪鈞的言語和神色中探究出什麼,他們的視線像X光一樣聚焦在洪鈞身上,使洪鈞頭一次在下屬麵前體驗到了被煎熬的滋味。

培訓在四點鍾結束,洪鈞回到辦公室先撥了內線問瑪麗有沒有電話找他,瑪麗說沒有,洪鈞有些不安,他在等科克的電話,為了避免因為培訓而錯過科克來電,洪鈞事先還特意把手機和直線電話都呼叫轉移到維西爾北京的總機上,但是,科克沒來電話。洪鈞納悶,難道是科克聽任韋恩對他動手而見死不救?難道是韋恩尚未采取行動?洪鈞忍不住又主動打電話去找科克,手機裏仍是語音信箱,再打到新加坡辦公室,秘書說科克正在電話中,洪鈞隻能萬般無奈地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