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汶對洪鈞承諾已久的飯局終於兌現了,此時離他在拉斯維加斯說要好好謝謝洪鈞已經十月有餘,他回北京也已經八個多月。鄧汶把洪鈞約到自己所住的賓館,從大堂直接把洪鈞帶到一樓的印度餐廳,說這地方味道和服務都不錯,賓館內外幾家餐廳都已經吃膩了但惟獨和這家培養出了感情,他當然忘不了解釋為什麼不去賓館外麵的餐館,其實他不說洪鈞也猜得到,他在這裏長期包房自然在餐飲上也可以享受大幅折扣。鄧汶在電話裏沒提議洪鈞也把菲比帶來,洪鈞就讓菲比這個周末回她自己家去了。
兩人剛一落座,身穿紗麗的服務員滿臉笑容地端上一盤薄脆,洪鈞對鄧汶拱手說:“難得啊,時至今日總算吃到您老人家的飯了,好飯不怕晚,這家館子不錯,印度的薄餅很好吃。”
鄧汶不用翻看菜單就點了咖喱風味的套餐,見洪鈞很快點好一份咖喱雞和幾款薄餅,便問:“喲,這地方你也來過?”
“這好像是北京最早的印度菜館吧,來過不止一次。”洪鈞又笑道,“不瞞您說,北京我沒吃過的館子,少!”
鄧汶端詳洪鈞一番,頗為關切地說:“你瘦了。”
洪鈞揶揄道:“如今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最流行的恭維話就是‘你瘦了’,說的時候要帶出幾分驚訝幾分同情,最好再隱隱地透著一絲羨慕一絲嫉妒,你也真夠俗的,不過你火候不到,沒露出一點羨慕的意思。”
“我本來也沒羨慕你呀,我是說真的,你真瘦了,忙得吧?”
“你真是越來越俗了,現在是個男人就怕別人說他不忙,對,我是忙瘦了,你想啊,我都重返銷售最前線了,能不忙嘛。”
“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這張嘴啊,以前專門損別人現在專門損自己,我知道你日子不好過。”
洪鈞依舊嘻嘻哈哈的:“這你可就說錯了,現在沒人為了當胖子把臉抽腫,倒有不少為了當瘦子把臉抽癟,抽掉點脂肪、削掉點骨頭……”
“行啦行啦,”鄧汶不滿地打斷,“飯桌上提這些幹嘛?我是在和你說真的,你在維西爾是不是幹得挺艱難的?”
洪鈞覺得鄧汶的目光就像是在探望一位躺臥在白色床單下的絕症患者,又像是在瞻仰一具安放在鮮花翠柏叢中的遺體。洪鈞向來最無法忍受的就是來自他人的同情,而在眼下的逆境裏他更將別人的關心視為憐憫加以排斥,將別人的幫助視為施舍加以回絕。洪鈞避開鄧汶的注視,瞥向牆邊擺放的一尊印度神像,不以為然地回答:“嗨,我什麼時候幹得挺容易的?這年頭,不管是誰,不管在哪兒幹,都是一個字,難!”
“我聽說你現在手裏的地盤和手下的人都隻剩三分之一了,你的那個新老板是不是容不下你?”
“看樣子是已經徹底勢不兩立了,前些天他又把我的一個很得力的幫手給擠走了,我現在直接帶著十個銷售,事情還得接著做,但已經沒有幹事的心情了。”洪鈞不忘叮一句,“我這些情況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你有什麼打算?人挪活樹挪死,要不找找外麵的機會?你和圈子裏的人肯定很熟吧,聯係一下那些專做高層職位的獵頭?”
“眼下還沒這種想法,我在維西爾呆的時間太短,還不到一年半,先扛著吧。”
“總得想辦法找到轉機啊,老這麼扛著也太被動了,那位新老板要是總和你對著幹,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難幹成事,你要是完不成指標他不就有理由把你擠走了嘛,所以他拖得起你拖不起啊。”鄧汶見洪鈞一副模棱兩可的樣子不禁狐疑,“你這家夥不可能沒打算,你肯定已經有主意了,快,透露透露,你準備怎麼鹹魚翻身?你放心,我的嘴很嚴的。”
洪鈞忽然笑了,正好服務員也把盛在考究的銅盤銅碗裏的菜端了上來,他興致頗高地抄起刀叉,對鄧汶說:“哎,你還記得《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吧?”
“當然啦,小時候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不過已經十幾年沒再看了,在美國哪兒找得到這種片子。你有盤嗎?這種老片子不會有DVD吧?”
洪鈞搖頭:“我至少比你多看過一遍,99年北約轟炸咱們駐南聯盟大使館那天晚上,電視台特地放過一次,我又重溫了一回。這段時間我腦子裏老想起那裏麵的一句話,你還記得嗎——快結尾的時候在運油列車上,吉斯問瓦爾特,‘不用炸藥能炸嗎?’,瓦爾特就說……”
鄧汶立刻興奮得揮舞著手裏的叉子,和著洪鈞的節奏齊聲說:“誰活著誰就看得見!”兩人說完又一同開心地大笑起來。
洪鈞先收住笑,隨即有些悵惘地說:“好久沒這麼笑過了。”他撥弄著盤裏的雞肉,又說,“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活著,比比看誰的氣長,勝負與成敗都是暫時的,無所謂,誰活到最後才真正見分曉。”
鄧汶仍想不出洪鈞日後的轉機在哪裏,但也不便多問,話題一轉:“我說了你可別不高興,你現在不太稱心,我最近倒真是很順利,各方麵情況都不錯。去年底按期發布了ICE的8.0版的中文版本,現在要把一些行業版的增值產品也做本地化,過年前我去了趟大連,談好一家公司合作搞ICE產品的韓文版,如今我這個北亞研發中心倒真是名副其實了,下一步可能還要為日本市場做產品。最近公司內部也挺平靜,俞威沒再找我麻煩,估計他把心思都放到哪個大單子上了吧,我剛看過1月份的月度報表,ICE簽了好幾個項目,也難怪,科曼還是半死不活的,你們維西爾又……”鄧汶忽然刹住,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幸災樂禍的嫌疑,他偷瞟一眼洪鈞,卻見洪鈞很大方地絲毫未予理會,正撕開薄餅往嘴裏塞,便又接著說,“不過有一個變化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卡彭特最近一直沒怎麼過問我這裏的情況,我主動給他打電話可他好像也總是心不在焉,感覺他不像以前那麼關心這個攤子了,我也不敢打聽他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嗨,也可能是好事吧,大概他看到我這兒各方麵都已走入正軌就不再操心了,也好,天高皇帝遠,隻要他保證給我足夠的預算,我正好可以放手大幹一場。”
洪鈞聽了卻暗自覺得蹊蹺,他知道卡彭特是個手裏永遠拎著鞭子隨時抽打下屬的偏執狂,按理決不會給鄧汶如此寬鬆的待遇,他好奇地問:“卡彭特沒打算近期再來中國轉轉?”
“他去年8月份來的時候提過一次,說今年想去一趟可可西裏,還讓我打聽那裏有沒有對外開放,我上次在電話裏和他聊,他又說近期不再考慮了。”
“聽沒聽說ICE的架構要有什麼大的調整之類的?”
“沒有啊,上個月剛開了全球的年度大會,艾爾文和卡彭特都露麵了,形勢不錯,一切照舊。”
洪鈞立刻想到眼下維西爾正在美國召開的公司年度大會,韋恩連他去參加大會的資格都取消了,心裏又不由得憤憤不平,便沒再顧及卡彭特的反常之處。
洪鈞正在走神,鄧汶卻向四周掃視一通然後湊近桌子,壓低聲音說:“哎,有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還記得上次你在這裏遇到的那個女孩嗎?”
“當然,不是叫Katie嗎?”
“對對。嗬,你的腦子是好使,過目不忘,我就不行,老是記不住人、張冠李戴的。Katie在這裏做了挺長時間,現在還是個大堂值班經理,我聽她說這裏待遇還湊合,但是沒什麼發展空間,學不到新東西而且天天上班就是那點事,挺枯燥的。我們研發中心現在都好幾十人了,每天都有好多雜事,除前台之外還招了個女孩做行政,我對她們倆都不太滿意,嬌小姐似的,還得我伺候她們。Katie很有責任心,也有這方麵的素質,什麼事你隻要交給她就特別踏實,而且她總能想到你前麵去,我對她印象很好,在考慮能不能把她招到我們研發中心去做辦公室經理,你覺得怎麼樣?”
洪鈞沒聽幾句就已經猜到鄧汶打的是什麼主意,笑道:“喂,你先說說,你究竟是因為研發中心缺人而正好發現Katie很合適,還是因為想幫Katie找個更好的工作而發現研發中心就是個挺好的去處?”
鄧汶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個不都是一回事嘛,反正我覺得她到我那兒去工作挺合適。”
“當然不是一回事,性質大不一樣,前者還算是先公後私,隻是有點舉賢不避親的嫌疑,後者就是徹頭徹尾的因私廢公啊。眼下你的日子剛好過一點,就開始公私不分、以權謀私了?”
鄧汶蒼白無力地一再解釋,洪鈞忽然垂下頭深深歎口氣,痛心疾首地說:“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有責任呐,我對不起你們家廖曉萍啊。”
鄧汶卻被這句玩笑話弄了個大紅臉,窘了半天才幹笑一聲:“你這話從何說起?我都沒對不起她,你怎麼會對不起她?”
“你有沒有對不起廖曉萍你心裏清楚。你自己的事我沒權力也沒心思評論,不過既然你問到我頭上,我就給你一句忠告:別把賓館裏的事搬到辦公室裏去,也別把私人的事摻乎到工作上去。”話一出口洪鈞也覺得有些言重,忙跟了句玩笑,“同誌,要珍惜現在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啊。”
鄧汶已經急了,搶白道:“你別因為自己花心就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花心。我告訴你,我和Katie就是朋友關係,我們倆之間什麼也沒發生。”
“但是其他人都會像我一樣猜想。其實我怎麼猜想對你來說倒無所謂,但是如果你的下屬也都這麼猜想那就有所謂了,如果廖曉萍也這麼猜想那就更有所謂了,起碼你得避嫌吧?”洪鈞見鄧汶悶坐著不吭聲,又說,“至於Katie,說實在的,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就應該替你考慮而不該向你提出這種要求,更不該想去你們研發中心工作。”
鄧汶梗著脖子為凱蒂打抱不平:“她沒要求過,我也還沒和她說過我的想法,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那是那是,我的確不了解她,但我太了解你了,反正勿謂言之不預也,我可提醒你這事最好慎重,給她找其他機會吧。”洪鈞仿佛聞到股火藥味,便決定到此為止,免得又生出不快。
鄧汶好像也打定同樣的主意,忽然輕快地笑著說:“嗨,其實我也就是那麼隨便一想,沒影的事。哎對了,這裏的酸奶很有特色,要不要各來一份嚐嚐?”
恰在此時洪鈞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便聽到一個很有磁性的女聲:“請問是洪總嗎?您好,我是Judy,科曼公司的,很抱歉周末還打擾您,請問您現在有一分鍾時間嗎?”
洪鈞下意識地站起身,向鄧汶示意一下便走到一旁,電話裏的請求令他無法拒絕,不僅因為茱迪的音色,還因為茱迪來自科曼。
電話裏茱迪又說道:“我是科曼公司大中華區總經理蔡總的執行助理,蔡總委托我和您聯係一下,請問您下個星期都在北京嗎?”
“我能問一下Tony有什麼事嗎?”洪鈞反問。
“是這樣,Tony想專程從香港來北京拜會您,他要我問一下您什麼時間方便,他好盡快安排行程。”茱迪聽到洪鈞直呼她老板的英文名,也就放棄了“蔡總”這專給外人聽的稱呼。
洪鈞相信自己沒有猜錯托尼的意圖,這種可能性一直存在於洪鈞的腦海之中,但事到臨頭他卻犯了躊躇,等他意識到電話另一端的茱迪還在等他回話才忙說:“現在還說不好,可能要過一兩天我才能確認下麵一整周的時間安排,這樣吧,我爭取盡快給你回個電話。”
“噢,這樣啊……”茱迪顯然非常失望,聲音裏居然帶出幾絲哀怨,洪鈞清楚這種技能屬於她職業素養的一部分,茱迪又說:“那也隻能這樣了,我向Tony解釋一下吧,也請您確定好時間安排後一定盡早告訴我,Tony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談,您就打我這個電話吧。”
洪鈞叮囑道:“提醒一下,這件事請你們盡量不要讓更多人知道。”
茱迪極富魅力地笑起來:“您放心,這也正是我想提醒您的。”
在北京那條人文薈萃的學院路南端,距離元大都遺址公園不遠,有家曾經輝煌而今早已風光不再的粵菜海鮮酒樓。這個地方是尤教授選的,小譚本打算請他去北京飯店吃譚家菜,但尤教授執意就在學校附近隨意一下即可,也就隻好隨他的意。小譚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不少,先去預定好的包間巡視一圈之後就又走出來,站在酒樓門口台階上最醒目的位置恭候尤教授的駕臨,他倒不是急於看到尤教授的身影,而是生怕尤教授看不到他特意擺出的這副謙卑。
就在小譚望眼欲穿之際尤教授終於來了,他開的是一輛藍色的日產天籟,小譚忙在台階上手舞足蹈地招呼,還好尤教授沒有錯過這動人的一幕,他矜持地把扶在方向盤上的手抬了抬算是回應。等尤教授把車停好走到酒樓門口,小譚早已從台階上跑下來迎候,伸出手沒話找話說:“您這車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