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教授隻和小譚鬆鬆地搭了一下手就放下了,輕描淡寫地說:“嗨,不就是個代步工具嘛。”
迎賓小姐在門廳把他倆接上,正要上二樓去包間,尤教授卻在樓梯口站住說:“還去包間啊?就咱們倆個人,不用了吧?在樓下就挺好。”
小譚賠笑說:“我是怕散座太吵。”
“嗨,這地方生意不行,中午更沒多少人來,我看就找個安靜點的桌子吧。”
小譚和迎賓小姐都隻得作罷,在一樓選了張桌子坐下來。小譚把服務員遞過來的菜單用雙手轉呈給尤教授,尤教授卻一揮手,擺弄著餐巾說:“還是你來,就簡單的吧,星期一事情最多,我下午在院裏還有個會,中午沒多少時間。”
小譚心裏涼了半截,尤教授這一切從簡的架勢顯然是在應付,打定主意不想對小譚有任何虧欠,這就預示著小譚也難以從尤教授那裏得到什麼了。小譚暗地給自己打氣,這年頭請人吃飯本已毫無吸引力可言,換個角度想,如果某人真是隻圖幾口吃喝反而不會有人請他,請的與被請的心思都不在飯上。小譚點了四個菜單上最貴的熱菜,尤教授不置可否地說了句:“他們這裏也就這些。”又仰臉對正記錄菜名的女服務員說:“我看你們這裏是每況愈下,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知道你們的問題在哪裏嗎?缺乏持續創新啊。”
小譚同情地看著被尤教授的語重心長窘得滿臉通紅的女服務員,想起自己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會麵中也曾有幸聆聽過尤教授近乎職業病般的教誨。尤教授五十歲不到,在業界風頭正勁,其影響力與其短小精幹的身材完全不匹配,小譚和他談不上深交,隻是在公開場合打過交道,雖說之前已經做了些功課,但仍不知這次能否與尤教授進行深入而實質的交流。
女服務員逃也似的走開了,眼前隻剩下一位受教育者,尤教授自然少了不吝賜教的願望,麵無表情地看著小譚。小譚忽然想起什麼,忙從兜裏掏出張名片欠身遞給尤教授,尤教授接過來翻看,念叨著:“ICE公司、全球戰略合作部、亞太區總監。以前好像不叫這個吧?換新的了?”
這款名片是小譚自己私下印的,他還有另外幾款適用於其他場合,忙解釋道:“我現在直接向亞太區總裁彙報,可調用的資源比以前多,開展各方麵合作也都容易些。”
尤教授把名片撂在桌上:“哦,難怪你電話裏說是你們亞太區老板有些想法讓你轉達。”
小譚心想我要是不那麼說能把你請出來嗎?臉上笑容可掬地表明來意:“我老板對中國市場很重視,也很看重與學術界的合作交流,他要求我找業界裏麵的權威當麵請教一下,有沒有可能由ICE和頂級的學術機構一起搞個大型的高峰論壇,請行業內的資深人士和相關企業的高層好好交流一下,來個頭腦風暴,肯定能碰撞出不少火花。”
這步棋是小譚春節期間與皮特在深圳密會之後商定的,當務之急是要使ICE能與第一資源集團建立新的聯係渠道,使皮特得以穿透俞威設置的鐵幕介入項目進程,兩人權衡再三,覺得組織一場高峰論壇是最佳方案,既可以用一網打盡的批發式公關戰術與第一資源總部和各省公司的高層廣泛建立聯係,也可以來一次高舉高打強化ICE在業界的影響,但這步棋的關鍵就在於ICE能否找到理想的合作夥伴一同搭台唱戲。
尤教授聽完小譚的陳述,不冷不熱地說:“交流總是個好事情,我一向主張學術界、科研機構要和企業緊密聯係,一方麵要努力把科研成果轉化為生產力、轉化為能被市場認可的價值,另一方麵也要及時從市場中、從企業中尋找新的研究方向,這樣才能使企業與科研機構都實現可持續發展。這種活動搞一搞沒壞處,但是最好不要搞成純粹的商業行為,不要有太濃的商業味道,不然無論是學術界還是請來的企業都不會滿意。”
小譚暗暗叫苦,難就難在此處啊,他和皮特不怕賠本賺吆喝,怕的是賠本搭台、別人唱戲而自己連個吆喝的機會都沒有。他試探道:“是啊,您說的非常關鍵,我們一定要爭取讓所有來參加峰會的人都切實得到收獲,這就得靠您來把握活動的主題和方向啊。您所在的大學是咱們行業裏的黃埔軍校,學術和科研都是業內的頭把交椅,而您本人更是業界泰鬥,所以我就和我老板商量,非常希望能由您本人和學校一起出麵組織這次峰會,我們ICE全力配合。”
尤教授並不表態,問道:“你們打算請哪些企業來啊?”
“當然越廣泛、越有代表性越好,不過這種論壇峰會也怕信馬由韁、人多嘴雜,熱鬧歸熱鬧,但如果針對性不強也會讓參加者覺得收獲不大,所以我們想除了學術界和科研院所,還應該有信息產業部的相關領導,當然也得有行業媒體,企業嘛,是不是這次就先針對第一資源集團?”
尤教授忽然笑了,手指在桌麵上敲打著節奏,略帶輕蔑地說:“原來你們就是衝著第一資源來的呀,還繞了這麼一大圈,你們可以找第一資源直接聯係嘛,幹嘛非要拉我們學校做虎皮?”
小譚一臉尷尬,他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被尤教授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搞這個活動對尤教授的好處何在?他本應找到答案再來求見尤教授,但形勢逼人使他隻得硬著頭皮跑來指望能見機行事。這時服務員端來了幾個冷盤,擺在中央的是潮式鹵水燒臘雙拚,小譚忙恭請尤教授先用,但尤教授隻是擺手說你來你來,自己卻連筷子都不肯動。小譚不敢再勸,更不敢貿然替尤教授夾菜,隻覺心裏愈發慌亂,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麵臨的問題是具有關聯性的,他既不知道尤教授的需求是什麼,也不知道尤教授的口味是什麼,就像他盲目地替尤教授點了一桌菜、祈求總有一款適合他的口味一樣,他也隻能盲目地向尤教授兜售一堆好處,撞大運似的希望能撞到尤教授的需求上。
尤教授不動手,小譚也隻好忍著,兩人對著桌上的菜都視若無睹,小譚當然不怕冷盤涼了,但他怕場麵涼了,便又試探道:“您這麼忙,國內國外的出差是不是很多啊?”
“唉,提到這個我就頭疼,分身乏術啊,很多活動都不得不推掉,沒辦法。”
“我們ICE在4月份有個全球性的行業應用大會,在美國的拉斯維加斯,您有沒有興趣?”
“4月啊,那肯定不行,7、8月份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還靈活一些。”尤教授的眼睛裏沒有放出半點光芒,一副不為所動的架勢。
“我聽說在這個會上ICE將和一些合作夥伴發起成立一個創新中心,麻省理工、斯坦福、加州理工、摩托羅拉、沃達豐、德國電信和南方貝爾都會參與,我想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平台,咱們中國相關行業的技術和應用水平都很高,市場又這麼大,如果您能把研究成果拿出和他們分享,一定是個很有意義的事。您要是能去,ICE可以爭取促成您的研究中心和日本的NTT DoCoMo一起成為亞洲僅有的兩個創始成員。”小譚送上了一份厚禮,這是他專門向皮特遊說得來的,以他對尤教授這類專家學者的了解,這份禮正是投其所好,也不可謂不重。
尤教授的反應卻令小譚大失所望,他再次淡淡地說:“這種交流總是個好事情,全球經濟一體化了嘛,學術與科研也越來越不分國界了。隻是我出國訪問的計劃已經排到了明年,這次肯定抽不出身。從我的助手裏麵派一個去怎麼樣?我還有一個博士英語很好,也可以讓他到外麵去見見世麵。”
小譚感覺自己好像一腳踩空,身子飄來蕩去地下落卻找不到立足點,他本以為這招獨辟蹊徑能收到不錯的效果,因為此招的境界遠高於他以往慣用的招數。小譚雖曾在洪鈞手下數年卻一直不太認同洪鈞的理念,他認為洪鈞太“形而上”了,而在當今的中國還是“形而下”更行得通,他在客戶中物色突破口時往往注重於滿足客戶最基本乃至最原始的需求,他曾發自內心地讚歎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古人怎麼就那麼智慧呢?所謂“物色”,精辟地概括出人們所尋求所挑揀的,無非一個是“物”、一個是“色”。可是在他物色到尤教授這塊打開第一資源之門的敲門磚之後,卻搞不清尤教授究竟是在物色什麼,是“物”?還是“色”?還是兩者兼顧?但小譚不敢試探更不敢貿然提供,他和尤教授還遠未到坦誠相見的程度,隻能繼續試探其他方向。
小譚替尤教授把茶續滿,問道:“您的研究中心屬於國家級重點實驗室吧?我老板希望下次來北京時能有機會去拜訪您,也參觀一下您的研究中心。他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ICE能否和您的研究中心共建一個實驗室,我們提供所需的硬件軟件環境,您這邊可以幫我們培養一些人才,對提高行業內企業管理軟件的應用水平肯定大有好處,您覺得呢?”
尤教授抿了一口茶,客氣道:“我們是國家撥出大量經費重點扶持的實驗室,承擔著很繁重的縱向和橫向科研任務,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人才培養基地。我們一直很注重與國內外的優秀企業密切合作,你老板的想法很好,歡迎他方便的時候到我們那裏去參觀指導。關於合作共建實驗室嘛,日後可以不斷探討,這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拍板定案的事。”
小譚剛使出的這招像是打在空氣上,他再也無計可施。此時熱菜上來了,一份脆皮乳豬,一份鮑汁鵝掌,一份清蒸石斑,一份XO醬焗扇貝,尤教授不等服務員報完菜名就說:“給我拿兩碗白飯。”服務員小跑著盛滿兩碗白飯,一手一碗端回來。尤教授接過一碗,用湯勺輪流從脆皮乳豬以外那三個熱菜裏盡可能多地舀出一些湯汁澆到白飯上,然後攪拌幾下就大口吃起來。
小譚目瞪口呆,手裏的筷子懸在脆皮乳豬上方卻忘了繼續動作,尤教授注意到便一邊咀嚼一邊伸出左手的三個手指,含混不清地解釋說:“習慣了,我已經吃了整整三十年的大學食堂,他們都說我是個工作狂,每天中午都這樣,其實菜湯拌飯挺好,所需要的營養和熱量都在裏麵了。”他見小譚還愣著,又催促道,“你吃啊,咱們都自便,我吃飯一向這麼快的。”
小譚深受觸動,不禁有些哽咽,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蔣築英和羅健夫,而尤教授正不愧是新世紀新一代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小譚很慚愧自己剛才還曾揣摩過尤教授對“物”和“色”的口味,覺得那簡直是對尤教授的玷汙,他歉疚得徹底沒了食欲。小譚喝了口茶,看到尤教授稍有喘息的意思便實在地說:“嗨,要是都像您這樣有事業心就好了。其實我現在的確是想和第一資源的高層深入接觸一下,但是很困難,所以才想請您看看怎麼能幫幫我,我和他們的鄭總見過幾次,但是……嗨,怎麼也搞不定。”
尤教授把碗筷撂下,滿臉不快:“老鄭?沒人搞得定他!”
小譚知道自己又失言了,不該當著客戶的麵說出“搞定”這一僅限於內部使用的行話,漲紅著臉忙轉移話題:“鄭總應該和您是校友吧?好像第一資源還有其他同行業企業的高層也大都是您的學校畢業的吧?真是桃李滿天下啊。”
“他們正好趕上行業大發展的黃金時期,又有國家在特定曆史時期的特殊政策作依托,不僅是這些去了企業的人,到部裏工作的人也都趕上了好機遇,坐到今天的位置不足為奇。”尤教授非常不以為然,似乎他本人的成績與機遇完全無關似的,又說,“相比之下,我倒是很欣賞那些赤手空拳憑借自己奮鬥創出一片天地的人。信遠聯集團的邢眾你知道嗎?他就很不容易,他畢業那年我正好兼任他們的輔導員,那可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可以留校,也可以去部委機關,當時要想去那幾家企業更不在話下,可是他卻自己白手起家開始創業,現在做到了這麼大的攤子,是個幹事業的人呐。”
小譚立刻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樣!他當然知道信遠聯集團,他也認識邢眾,令他深感意外的是尤教授竟會對邢眾如此大加褒獎,難道隻是一時的有感而發?小譚靈機一動,用了一招漂亮的旁敲側擊:“依我看,不管是去企業還是進機關,都比不上您這些年在學術科研和教書育人幾方麵所取得的成績,我雖然也算是在這個行業裏摸爬滾打了一段,可終究是個外行,但連我這個外行都知道您這些年對國家產業政策施加了很大的影響,對骨幹企業在關鍵技術和業務整合的戰略決策中都發揮了指導作用,而且您的很多學術成就在推進技術進步上也功不可沒啊。我剛才還在想,現在高等院校都有不少產學研一體化的高科技公司,以您的科研成果、以您的戰略眼光、以您的業界地位,您要是創辦一家高新技術企業,一定能為社會創造出更多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