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教授已經消滅掉一碗飯,又如法炮製地製作他的第二碗菜湯拌飯,然後用湯勺指點著小譚說:“你懂不懂這個道理,在一個健康發展的商品經濟社會裏,一定具有非常充分的專業化分工,政府不要辦企業,企業不要辦社會,各自做好各自該做的事,高校也是一樣。高校是培養人才和學術創新的地方,如果把一個創新型國家比喻成汽車,那麼高校就是它的發動機,高校應該為企業創新源源不斷地提供動力,但高校自己不應該去辦企業,那些知名的跨國公司有哪家是校辦企業?人家有叫哈佛IBM、斯坦福惠普、加州理工蘋果的嗎?咱們國家那些校辦企業都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特殊產物,高校的牌子將來一定會從這些公司的名字裏徹底消失。我這又不能不提到邢眾,他的信遠聯沒有打我們學校的旗號做過任何事,雖然他和裏麵的骨幹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他的企業是完全憑自身實力一步步打拚過來的,很了不起啊。我是博士生導師和學術帶頭人,拿著國務院的特殊津貼,我該幹的是什麼?就像你剛才說的,學術科研、教書育人,再力所能及地為國家、為企業建言獻策,但我不是公司老板,不該去辦企業,企業應該交給邢眾那樣優秀的企業家去辦。”
小譚自然聽懂了尤教授的教誨,他還悟出尤教授言語背後的更深一層含義,分工與合作從來是密不可分的,分工越精細、合作越緊密,顯然尤教授與邢眾在術業有專攻的同時也在緊密地合作,他正是把本來自己可以辦的企業交給邢眾去辦了!小譚心花怒放,滿桌佳肴他還沒碰卻好像已經飽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慶幸自己的運氣奇佳,尤教授居然主動替他破了題。小譚心裏有了底,興奮地說:“您說得太對了,現在有句挺俗的話,說一個人能走多遠取決於他與誰同行,嗬嗬,我要是能和您、能和邢總同行,不管自己多笨也離成功不遠了。我和邢總接觸過,一直很佩服他,今天聽您這麼一說我更覺得他很了不起。依您看,邢總的信遠聯集團有沒有可能和我們共同主辦麵向第一資源的高峰論壇?”
尤教授並未直接回答,而是似乎覺得小譚孺子可教,又接著給小譚上課:“你們是在盯著第一資源的NOMA工程吧?這個項目已經醞釀很長時間,前後多次的論證會我都參與過,目前仍然還有一些重大問題存在不少爭議,核心就是幾個事關‘以誰為主’的問題。其中之一是以中為主還是以洋為主,有些人認為不僅技術平台和應用軟件都應該采用國外的,就連運營和管理模式也要盡量照搬國外同行的,對此我就有不同看法。我認為,這個行業在中國的確比歐美國家起步晚,引進吸收和學習借鑒都是應該的,這十多年我們也是一直這麼做的,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們反而具有得天獨厚的後發優勢,我們才可以在這十多年裏沒有任何曆史包袱地實現跳躍式發展,一步到位采用最先進的技術和最有效的模式,國外同行有誰有我們這樣的發展速度?有誰有我們這麼大的市場規模和業務量?我們怎麼去學?所以我的觀點還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句老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不反對采用國外業已成熟的商品化軟件,但是怎麼把國外的軟件用好應該由我們自己說了算。”
小譚抓住時機附和道:“太對了,像ICE的軟件已經被國際上同行業的很多知名公司采用,第一資源搞一下‘拿來主義’就可以直接獲得成熟產品,比自己從頭做起效率要高很多,但是ICE的軟件到了第一資源的手上怎麼才能用好,就應該由信遠聯這樣了解第一資源情況的公司來保駕護航。”
尤教授頭一次讚許地點點頭:“對嘛,你看連你這個外行也能想到這一點,但是我們有很多內行卻還是執迷不悟啊,總要找國際上的那幾家谘詢公司進來,說他們手裏有很好的方法論,可再好的方法論也要看是什麼人來用嘛。相關的會我都去聽了,那哪叫什麼谘詢顧問啊?都是一些毛孩子嘛;那哪是來給我們提供谘詢的?分明是來我們這裏學習的嘛。我又要拿邢眾他們打比方,邢眾的那些骨幹哪個沒有和第一資源泡過十年八年?那些谘詢公司的人誰有這種經驗?”
“是啊,咱們受的洋罪還少嗎?”小譚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正是個賣洋貨的,忙拉回到他最關心的話題,“所以我就想,您的研究中心和信遠聯集團出麵,我們ICE也一起參與,共同和第一資源總部以及各省公司的高層來一次深入的交流,讓他們都能認識到這種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價值。”
尤教授沒理睬小譚,埋頭吃著自己的菜湯拌飯,小譚仍不覺得餓,但發現這一幕很像是一位樂善好施的莊主在款待一個饑民餓殍,萬一尤教授也做此聯想就不妥了,忙抄起筷子吃起來。沒多久尤教授就消滅了第二碗,小譚也趕緊放下筷子,尤教授說:“你吃你吃,我說什麼你聽著就行。峰會這種形式是不錯的,你們和信遠聯之間的合作我就不方便參與了,商業上的事我也沒興趣,你不是管戰略合作的嘛,你去和他們談吧。峰會的主辦方最好是我們學校和第一資源兩家的名義,可以由我們研究中心做承辦方,信遠聯和你們ICE都作為協辦方,第一資源的人可以由我們研究中心出麵約請,高層有不少都是我以前的同學和同事,中層裏麵我的學生就更多了。經費嘛可能得主要由你們ICE來承擔,我對你們還有個建議,就是最好從國外把你們的那些知名客戶請一些高層過來,由他們來和第一資源交流類似項目的經驗,你們盡量退到幕後,一定不要安排什麼產品宣講之類的,現在大家都對過於商業化的東西很反感,由你們的客戶替你們現身說法就好得多,很多時候做綠葉比做紅花效果更好。”
小譚不免喜憂參半,喜的是尤教授主動承擔起導演的角色,顯然已把峰會當作自己的事;憂的是將承擔全部經費、投入大量資源的ICE被尤導演分配的角色竟是個幕後英雄,不知道皮特能否接受這種結果。尤教授仿佛沒有在意小譚的反應,而是沉浸在自己不斷跳躍的思緒裏,說道:“無論是國際國內,無論是政治經濟,一切的爭奪都是圍繞著主導權。你看看這些年產業的發展就是這樣,無論是技術標準、還是體係流派、還是拆分重組,爭的都是一個主導權,第一資源搞的這個NOMA工程,吵來吵去也是這個,你們做銷售的大概也是一樣的道理,沒有主導權就不僅失去了話語權,往往也失去了生存權啊。”
小譚暗暗為自己歎息,看來ICE已經失去峰會的主導權了,他當時並沒有在意尤教授這番話的深意,等他真正認識到NOMA項目中無處不在的激烈爭奪都是針對“主導權”這三個字時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了,而那時已經為時已晚。
星期四下午,洪鈞開車到了嘉裏中心飯店,他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走進電梯後一看手表便犯了愁,離約定的四點還有二十多分鍾,按他以往的習慣盡可以在大堂或酒吧把時間打發掉,可是這會兒不行,這會兒的他見不得人,他甚至想回到車裏等著,但電梯門已經開了,他便低下頭快步奔進離電梯間不遠的商務中心。
洪鈞向商務中心的接待員報出科曼公司的名字,接待員會意後就要馬上帶他過去,洪鈞忙問:“裏麵有幾個人?”接待員看一眼手邊的紀錄說:“隻有一個人。”洪鈞這才放心地跟著她走到商務中心裏麵的一間會議室。
接待員輕柔地在門上敲了兩下,裏麵傳出一聲“請進”,接待員替洪鈞打開門,站在門旁對裏麵的人說:“洪先生到了。”
托尼已經笑容滿麵地走過來握住洪鈞的手,兩人隔著一張寫字台坐下,托尼要接待員替他續杯咖啡,洪鈞也請她順便送杯湯力水來。兩人無言地對視片刻,托尼先開口說:“Jim,你還是那樣的龍馬精神哇,一點點都沒有變。”
洪鈞和托尼隻在公眾場合見過一次,沒說上幾句話,托尼還是高高瘦瘦的,疲憊中顯得有些頹廢,洪鈞敷衍道:“好久沒見了。”
托尼見洪鈞有些拘謹,便說:“你看我有多尊重你的隱私,沒有請你到我們科曼的辦公室去,也沒有約在外麵,專門選在這裏,在你的前麵和後麵我都沒有約其他人,所以除去我你不會再見到任何人,我有夠在意你的隱私吧?我當然明白做事的規矩,知道的人越少成功的機會就越大嘛。”
洪鈞默默一笑表示領情,其實這地方是他自己提議的,嘉裏中心飯店似乎總和他職業生涯中的轉折點有關,一年半之前他就是在一樓的“炫酷”酒吧裏要求皮特把他開除出ICE的,而今他期望這裏能為他帶來好的轉機。
托尼又說:“Jim,你害得我在北京從星期一等到現在的哇,你遲遲說不好什麼時候有空,我就早早地跑到北京來待命,你可一定要體會我這一片苦心哇。當然啦,我在北京也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忙,但歸結起來仍然全都是為了你。”
洪鈞是故意拖到星期四才來見托尼的,所以托尼的前半句話隻換得他再一次表示領情的微笑,但後半句話卻讓他詫異,不禁問道:“怎麼會全是為了我?”
“我現在就是在做清潔員、在做排雷兵,以前俞威在這裏留下太多的麻煩,我用一年多的時間疲於奔命,但老實講還是有好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我一直沒有隨便找個人來替我做,就是因為這個位置太重要,事情可以做錯,但人選不可以找錯,我一直想找到最好的人,把一個盡量幹淨的攤子交給他。Jim,你肯定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我也不用兜圈子,我希望你來坐這個位子,做科曼在中國區的銷售總監。”托尼說完就眼巴巴地望著洪鈞。
“就是俞威以前在科曼的位置?”
“是呀。”托尼話一出口又馬上補充道,“不過頭銜可以調整的啦,可以不叫做中國區銷售總監,如果你喜歡可以叫做中國區總經理,反正都是直接彙報給我的啦。”
洪鈞微微一笑:“我關心的不是頭銜,而是這個位置所擁有的權力與所承擔的責任是否匹配,如果手上的權力遠小於肩上的責任,這個位置恐怕誰也坐不長。”
托尼沉吟道:“嗯——你有什麼想法嗎?我們可以交換一下的啦,我去年花了很多時間呆在北京,也有發現可能有些問題的原因是在於公司的架構。”
洪鈞是跳槽的老手也是挖人跳槽的行家,兩方麵的經驗都告訴他討價還價最好在進門之前,進門落座之後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既然已經看到這個職位存在問題就必須現在解決它,否則坐到上麵以後這問題也就長到了自己身上,再也拿不掉。洪鈞有條不紊地說:“中國區的銷售總監要對科曼在中國的業績負全責,他就應該有權說了算,如果他隻有發言權、建議權而沒有決定權,卻要獨自承擔最後的結果,這是不公平的也是行不通的。當年我和俞威一起離開原來那家公司,他來了科曼而我去了ICE,後來又幾乎是同時離開,但區別在於俞威給科曼遺留下很多問題,而我走後ICE卻風平浪靜,根源不僅在於我和他兩個人之間的不同,更在於兩家公司架構上的不同。俞威承擔了最大的壓力,但公司裏很多事他說了不算、很多人他指揮不動,身邊有太多和他平級的總監也都向你彙報,彼此掣肘,所以才逼得他處處挖空心思變通,轉而去公司外麵找資源、找捷徑,他也知道這樣不能長久,所以才會有一係列的短期行為。你剛才說人選不能找錯,我同意,但人選更不能用錯,如果公司架構不合理,恐怕換了誰都一樣。你剛才說科曼如今的麻煩都是俞威留下的,似乎其他人都沒有責任,而你當年把俞威請來時恐怕也自信是請對了人吧,我可不想等將來我離開後,你在我的繼任者麵前又把全部責任推到我頭上。”
托尼雙手交叉攏在胸前,揉著又窄又斜的雙肩,好像這副肩膀再也無法承受重壓,沉默良久之後冷不丁問道:“看來你對這個位子是很有興趣的啦?”
“我對任何挑戰都有興趣。”洪鈞笑嗬嗬地回答。
“那你對薪酬方麵有什麼樣的期望?”
“我希望在你和我對這個位置的權責問題達成一致之後再來談薪酬,我當然關心薪酬能拿多少,但我更關心能拿多久。”洪鈞意味深長地說。
托尼又沉吟片刻才說:“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這樣一來科曼在中國就不隻是新請一位銷售總監,而是整個架構都要重組,可能很多人都要換老板,我如果現在就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顯然是對你和我都不夠負責任,我需要回去考慮一下,我也要請示我的老板,然後再和你談,你放心,我們香港人做事很快的。”
洪鈞笑了:“我很有耐心,你在北京等了我四天,我可以等你很多個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