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並沒有讓洪鈞等上“很多個四天”,香港人做事的確很快,托尼一周之後就又來了北京,他把洪鈞約到上次的老地方又懇談一輪,令洪鈞的堅持再也無法不為所動了。托尼帶來的一攬子計劃對洪鈞來說確實頗有吸引力,洪鈞可以成為名副其實的科曼中國區總經理,眼下在北京或上海分管財務、人事、技術和專業服務的幾個總監都不再直接向托尼彙報,洪鈞將是他們的新老板,托尼將轉而集中精力運作香港和台灣兩地;既然托尼連他最不願撒手的權力都撒了手,在洪鈞的薪酬待遇上自然不會錙銖計較。洪鈞說他要再回去考慮一下,托尼很善解人意地說那是應該的,畢竟是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大決定嘛,他會呆在北京靜候佳音,希望洪鈞這回不要再讓他等上四天。
洪鈞所需要考慮的隻是如何向科克交代,因為他畢竟曾對科克承諾過不會主動離開,雖然他已多次給自己打氣要“扛下去”,但現在他不想再扛,他想撤了,而科克會怎樣挽留他呢?會埋怨他言而無信嗎?會可憐兮兮地懇求他留下來?科克對他有知遇之恩,不久前剛又救過他一命,也可算再生之德,洪鈞很怕科克對他打感情牌,如果科克所要的報答就是他留下,洪鈞又於心何忍棄他而去呢?洪鈞一夜輾轉反側,仍未下定最後的決心,但還是拿定主意得盡早和科克談談看。
第二天上午,洪鈞一直熬到十一點多才給科克打電話,這時的矽穀已是晚上,而東京和悉尼的午餐時間還未結束,應該是身在新加坡的科克不太繁忙的時段。果然,秘書二話不說就把電話轉給科克,科克又用他一貫的風格向洪鈞大大咧咧地問候了幾句,但馬上轉而用關切的口吻問道:“Jim,你還好嗎?聽上去你的狀態糟透了。”
洪鈞對科克過人的洞察力一向又敬又畏,他遠在電話那端卻仿佛可以看見洪鈞的表情,而當他坐在對麵時就更可以直視洪鈞的內心。洪鈞含混地回答:“老樣子,你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科克嚴肅地問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是韋恩又做了什麼?”
“沒有,最近這些天韋恩並沒有來煩我。”
“但是顯然你預感到了某種令你不安的東西。”
洪鈞明白科克話裏的意思,恰恰是科克已經預感到了某種不安,他忙說:“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Larry的,是我下麵的銷售總監,不久前剛被韋恩用非常令人厭惡的手法趕出了公司,你想知道事情的經過嗎?”
“OK,我在聽。”科克馬上說。
洪鈞便把韋恩和CK如何逼迫李龍偉離開公司一事原原本本地訴說一遍,科克始終一言不發地聽著,等他確信洪鈞的故事已經講完才緩緩地說:“Jim,我能理解你內心的感受,也很理解你現在的處境,但是我不得不說,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我們大家都要麵對的生活,生活中總會遇到各種不公平,令人氣憤但也令人無奈,無論對誰都如此,無論在哪裏也都如此。在Larry身上發生的事讓我很痛心,但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讓我們的生活繼續下去,既然我們都無法挽回Larry的離開,就應該盡快適應沒有Larry的日子。”
洪鈞不免感覺一陣淒涼,似乎李龍偉並不隻是離開了維西爾而是離開了人世,他意識到科克雖然耐心聽完他的血淚控訴卻並不真正關心李龍偉的命運,也不覺得洪鈞的命運會因李龍偉的離去而受到多大影響。科克的冷漠讓洪鈞拿定了主意,他鼓起勇氣說:“我有個想法,我覺得應該首先和你商量一下,聽聽你的意見。”
科克卻沒有像剛才那樣任由洪鈞說下去,而是馬上不容置疑地打斷:“不,Jim,你不必說,那不是個好主意。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再說一遍,那不是個好主意。”
洪鈞一時無語,他再一次領教到科克的犀利與老辣,科克這手攔截給雙方都留下了回旋的餘地。洪鈞等待著科克即將對自己發動的感情攻勢,暗自盤算該如何狠下心回絕,他聽見科克問:“你覺得我是不是一個稱職的老板?”
“當然,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出色的老板。”洪鈞此言不虛。
“你覺得還會有什麼人比我更看重你的價值?會比我更了解你、更支持你?”科克追問。
“沒有,以前沒有,以後恐怕也不會有。”洪鈞回答得很痛快,料想科克接下來便會如數家珍地回顧以往他對洪鈞的諸多恩德。
“謝謝你,Jim。但是……”科克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我並非是個不稱職的老板,我也從來沒有不理解你、不支持你、不保護你,但依然出現了我無能為力的局麵,使你麵臨眼下這樣難受的境地。試想,如果你遇到能力不如我的人,也不如我這樣理解你、支持你、保護你的人,你又會落到什麼樣的境地?”
科克的應對完全出乎洪鈞意料,科克不但沒有哀戚地打感情牌懇求他留下,反而在他全無防備的方向上發起進攻,在洪鈞不知所措之際科克接著說:“毋庸置疑,維西爾是家好公司,你也承認我是個好老板,雖然眼下我們的狀況確實很糟,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但這是好事,因為在我們周圍已經沒有不確定因素了,即便不會很快好起來,起碼不會更糟。試想假如你換一個環境,也許最初會覺得舒服一些,但那裏有無數的不確定因素在等著你,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恐怕很快就會比現在還要悲慘得多。Jim,最大的危險並不是你眼前看到的,而是你還沒看到的那些未知數,記住,要小心拐角的另一側。”
洪鈞明知這些都是科克的說辭但仍不由得深受觸動,他的確遠未了解托尼本人和科曼公司的深層情況,托尼恐怕是迫於現在的內憂外患才不得已向洪鈞放權的,他們兩人之間既無感情基礎也沒有形成牢固的利益共同體,萬一天有不測風雲,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又將落得何種下場。
洪鈞還在沉思,科克卻胸有成竹地已經把此事視為徹底了結,抖擻精神說:“好啦,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有大事要做。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很少去中國嗎?我有個好消息,信不信由你,我很快就要啟動我的第二次北京之行!”他忽然神秘地壓低聲音,“你知道為什麼韋恩這幾天沒再找你麻煩?你知道他在忙什麼?”
毫無思想準備的洪鈞又吃一驚,正摸不著頭腦卻聽見科克提高嗓門說:“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正要找你,弗裏曼要來中國了!難道這還不是大事?”
難怪!這對韋恩來說的確是天字第一號大事。洪鈞問:“斯科特也一起來?”
“他?不。你沒注意到嗎?我們那位總裁先生從不願意當配角,他不喜歡站在我們的董事長先生的陰影裏。會由我全程陪同弗裏曼。”
“弗裏曼什麼時候來中國?”
“很快,3月中旬。”
“什麼?!那也太緊張了,隻剩還不到三個星期,而且3月中旬北京正在召開人大和政協的大會,就像你們的參議院和眾議院,所有政府部門和大型企業的首腦恐怕都要參加,弗裏曼那時候來將很難約見到什麼人,他能不能把行程向後推遲一些?”洪鈞焦急起來,不由自主地投入臨戰狀態。
“你還不了解我們的大老板,當弗裏曼說了3月中旬那就意味著隻會是3月中,任何人、任何事都很難改變他的想法;而且3月底維西爾要召開全球用戶大會,他的中國之行也不可能再延後。”科克笑一下又說,“還是來操心我們該操心的事吧,我需要你幫忙,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把握住這個寶貴的機會。”
直到科克掛上電話,洪鈞還在琢磨如何從弗裏曼的中國之行與科克交代的任務中挖掘出自己的機會,雖然毫無頭緒但他已經依稀預感到自己有了些盼頭,就像在漫長的黑暗隧道中恍惚看到遠方出現了一個亮點,便決定在維西爾繼續熬下去。
臨近下班的時候洪鈞給托尼打了電話,首先由衷地感謝托尼對他的器重和厚愛,也表示自己真的非常珍惜與托尼的合作機會,但是由於他個人的其他考慮以及維西爾目前的某些狀況,他暫時還不能加入科曼公司。托尼很驚訝,驚訝過後便非常失望,失望之餘就有些不快,他一再試圖探究洪鈞拒絕加盟科曼的真實原因,但洪鈞不願多說,他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再三勸說,卻反而堅定了洪鈞放棄這個機會的決心。托尼見已無可挽回便喟然長歎一聲,說:“Jim,你怎麼能這樣沒有誠意呢?你讓我好失望啊。”
洪鈞又一次表示歉意,不好意思再直呼“Tony”,而是格外謙恭和懇切地說:“蔡總,這回真的是我有負於您了,我也覺得很遺憾,但我非常希望能和您繼續做朋友。另外,前一次見麵時我對您提的建議還是希望您能考慮采納,如果您找到令您滿意的新人選,不管他是否主動提出來,您都最好讓他做名副其實的中國區總經理,這樣科曼在中國才能更有作為,對他本人、對您都是好事。”
托尼陰陽怪氣地說:“未必喲,我答應讓你做名副其實的總經理,你不是照樣對我說‘No’?你已經決定繼續留在維西爾了,難道你會真心希望我們科曼越來越好?”
托尼這樣的心胸倒讓洪鈞篤定自己的抉擇是明智的,他也就不想再說什麼,兩人總算和和氣氣地互致良好祝願後結束了通話。托尼在辦公室裏呆坐了一會兒,按下內線電話說:“Judy,你來一下。”
茱迪很快走進來,托尼問:“你有沒有一些做傳媒的朋友啊?”
茱迪眉毛一挑,有些莫名其妙,反問道:“當然有啊,咱們每個月都得花那麼多公關費,怎麼會沒有媒體的朋友?你需要我聯係他們做什麼嗎?”
托尼左手撐著腮幫,衝茱迪擠了下眼睛:“我在想,你的那些傳媒圈子裏的朋友,需不需要有人主動向他們爆料啊?”
小譚這些天心情不錯,上班也就格外地遲,十點多他才優哉遊哉地踱著方步進了ICE公司的門。一見小譚露麵,坐在前台裏的簡馬上站起來對他小聲說:“哎呀,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啊?俞總已經找你半天了。”
小譚卻若無其事地把胳膊搭在前台上,湊到簡的近前嬉皮笑臉道:“我還以為是你想我了呢,原來是他,唉……他找我幹嘛?還想管我的考勤啊?他有事打我手機不行嗎?有病!”
簡白他一眼,坐下說:“你別貧了,趕緊去吧。”
小譚興致索然,隻得溜溜達達走到自己的座位隔斷裏,先把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打開,又端起杯子正要去倒杯水喝,不想簡已經跟過來站在他身後焦急地說:“你怎麼還沒去啊?他剛才又問你來了沒有,我說你剛到,你快去吧。”說著就從小譚手裏把水杯奪下來放在桌上,推著他後背督促他快走,小譚估計躲不過去,隻好硬著頭皮來到俞威的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他剛要敲一下門框,裏麵已經傳出一聲底氣十足的吆喝:“進來!”
小譚應聲而入,見俞威正襟危坐在大班台後麵的皮椅上,蹺著二郎腿,氣鼓鼓地瞪著他,他往旁邊一看,沒想到蘇珊也在,坐在靠牆的沙發裏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譚一見這陣勢心裏有點發虛,勉強擠出笑容,往蘇珊旁邊湊著也想坐到沙發上,不料蘇珊卻忽然站起來,走到大班台前麵把手伸向俞威的水杯,問道:“要不要我幫你倒些水?”俞威搖頭,蘇珊便就勢坐在俞威對麵的椅子上。小譚隻得孤零零地在沙發上坐下,因為沙發比皮椅矮些,他的地勢明顯比俞威和蘇珊低了不少,分坐大班台兩側的那兩人儼然成了法官而他自然而然處在了被審判的地位。
俞威的西裝用衣掛搭在角落裏的衣帽架上,他穿著藍色的牛津紡襯衫,從雙肩垂下兩條背帶鉤在褲腰上,他把雙手的拇指伸進背帶裏,虎口扣住背帶上下滑動,又把緊繃的背帶向前撐開,使背帶離開胸口足有一拳的距離,然後拇指一鬆,背帶便像弓弦“啪”的一聲彈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讓小譚心裏一緊,仿佛背帶是抽打在他身上。俞威就這樣讓背帶一次次地撐開又彈回,寂靜的房間裏隻聽到一聲聲“啪”、“啪”的回響,小譚仿佛置身於令人毛骨悚然的刑訊室。
俞威見氣氛營造到位之後才冷冷地問小譚:“想見你一麵可真難啊,忙什麼呢?我們這麼請你都請不來。”
“嗨,我還能忙什麼,都是些跑腿的事唄。”
“你去找過邢眾了?”俞威單刀直入,目光咄咄逼人。
小譚一愣,他料到俞威遲早會察覺他的舉動,但沒料到俞威的消息如此靈通,他猶豫一下,反問道:“邢眾?信遠聯的?”見俞威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隻好又說:“哦,很早以前就認識他,經常一起聚聚,前幾天正好都有空就又聚了一次。”
“不隻是聚聚吧?你們不是要搞個大手筆嗎?”俞威冷笑,見小譚仍在裝傻便幹脆挑明,“聽說你們打算給第一資源搞個研討會?”
“不是研討會,是論壇,專門針對第一資源高層的高峰論壇。”小譚不無炫耀地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