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忽然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幹嘔幾聲,有氣無力地說:“你在香檳裏麵加了些什麼?我真後悔喝了它。”
弗裏曼開心地大笑起來,說:“好啦,收起你的醜態吧。我一直在想‘三號’講的那幾句話,你知道是哪幾句嗎?”
科克逼真地擺出一臉茫然的樣子,癡癡地反問:“哪些話?下午的事我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弗裏曼笑得止不住地咳嗽,他端起高腳杯再次一飲而盡,待氣息平複之後問道:“‘三號’為什麼建議我們在幫助中國的市場成長的同時,也要在中國的市場中學習?他為什麼建議我們在把先進的管理經驗帶到中國的同時,也要致力於培養本地的管理人才?”
科克恢複到一本正經的神態,說:“因為我們這些人顯然不懂得中國的市場。我事後每每回想起那個情景都覺得真是糟透了,我們去的人裏隻有一個中國人,而這個中國人看上去卻隻是你的翻譯,難怪他們會質疑我們在中國的這些年都做了什麼。”
“還好韋恩沒有去,不然又多了一個‘大鼻子’,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三號’介紹我們這位中國業務的負責人。”弗裏曼搖了搖頭。
科克不動聲色地聽著,沒做任何表態,他也沒有再次起身為弗裏曼斟酒,因為他自己的酒還沒有喝。弗裏曼瞥向一旁,表情凝重地說:“韋恩是個不錯的家夥,實際上我本人很喜歡他,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我關心的是中國的官員和客戶是否喜歡他。他把太多的精力用於取悅我本人,可惜他錯了,他應該把精力用於替我取悅那些我想取悅的人。看看我們的那些同行,還有哪家公司在讓一個不懂中國話的人負責中國市場?簡直是荒唐!這兩天韋恩已經多次向我抱怨說我們的中國員工英語很差,這裏的司機、這裏的服務生、這裏的所有人英語都很差。但是這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他韋恩的錯,誰讓他不會說中國話?”弗裏曼說到此處,忽然盯著科克抬高聲音說,“但這也不是韋恩的錯,而是你的錯,誰讓你把他放在中國?”
科克暗自慶幸剛才沒有急不可耐地搬起石頭對韋恩落井下石,否則現在疼的就會是自己的腳,他痛心疾首地說:“不僅是語言問題,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要和中國市場彼此都有一種認同感。我也越來越意識到我犯了一個非常荒謬的錯誤,我剛才正在想,應該盡快改正這個錯誤,而眼下就有一個很不錯的人選可以代替韋恩負責中國業務。”
弗裏曼眉毛一揚:“你指誰?”
“Jim。你不覺得他很合適嗎?在下午的會麵中,我發現中國的官員好像都很喜歡他,好像都把他當作自己人;在過去的兩天裏,我們所見到的客戶、合作夥伴、政府官員和媒體,好像無一例外地都喜歡他。我們在中國需要一個這樣的中國人,需要一個能被那些中國人當作自己人的家夥。”
弗裏曼又問:“我聽韋恩說他剛來中國三個月,在他之前負責中國的是誰?”
“就是Jim。”科克有些難為情。
弗裏曼的目光像箭一樣直射在科克臉上,片刻之後才輕蔑地說:“你這狗娘養的,這又是你那套肮髒的把戲吧?又是在搞平衡?”
科克沮喪地說:“你知道,斯科特可能有他的想法,我不得不尊重。”
弗裏曼由輕蔑變為鄙夷:“你知道嗎?人們麵對問題時有兩種反應,要麼找出辦法解決它,要麼找出另一個人替自己麵對它,顯然你更喜歡後一種。”
科克一臉無地自容的狼狽相,但沒說話,他既不想替自己辯解也不想再說斯科特和韋恩的壞話,他預感到弗裏曼即將做出決定,而老板在做出決定的前一刻都是非常敏感的,生怕這個決定是自己被人利用的結果。
弗裏曼挺身拿起酒瓶,一邊替自己倒酒一邊說:“用Jim替換掉韋恩來負責中國區!你知道我明年還會來中國,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三號’,希望到時候我可以自豪地對他說,‘我已經照你的要求做了,看,我們有非常優秀的本地人,他懂得中國的市場’。”
科克審慎地詢問:“怎麼來安排韋恩?讓他離開維西爾?”
“那是你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我該考慮的。”弗裏曼稍後又跟一句,“給他找個盡量舒服的地方吧,當然,前提是如果他願意留在公司的話。他是個不錯的家夥,隻是被放在了錯誤的地方。”
科克略帶焦慮地又問:“但斯科特會怎麼想?要不要向他解釋一下?”
弗裏曼已經舉起高腳杯,說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洪鈞的酒量向來有限,更經不起土洋結合的幾種酒混合作用,整夜頭痛欲裂,菲比輪番嚐試了幾種醒酒方法均不見成效,倒是自己困得支持不住了。正當洪鈞昏昏沉沉地剛感到睡意襲來,電話也來了,洪鈞緊皺眉頭把手機貼到耳邊,聽到裏麵傳來科克的笑罵聲:“你這狗娘養的,這麼早就睡了?我還沒睡你怎麼敢先睡?!”
科克的澳洲口音本來就濃重,又加上喝過不少酒後口齒愈發不清,洪鈞勉強猜出來他的意思,苦笑說:“我正在竭盡全力,但還是睡不著。”
“好極了。”科克明顯幸災樂禍,又神秘地說,“我相信等你聽到我帶來的這個消息之後,你就更睡不著了。”
洪鈞已經徹底清醒過來,頭也忽然不疼了,問道:“什麼消息?”
“一個重大消息,重大到讓我必須深夜把你吵起來,重大到讓你再也無法入睡。”科克的語調裏已經露出醉意,言語更加含混難辨,他打了個酒嗝,又說,“這個消息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麵是你又可以負責維西爾的整個中國業務了,壞的一麵嘛……就是你以後又得直接向我彙報了,哈哈,呃——”
洪鈞首先想到的問題是:“韋恩會去哪裏?”
科克現學現賣地教訓道:“那是我該考慮的問題,而不是你該考慮的。”
掛了電話,洪鈞靠在床頭怔怔地瞪大雙眼發呆,一直期盼著的轉機終於來了,卻從未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會是在這種時候。隨著通話的聲音消失房間裏驟然安靜了,這寂靜卻讓一直睡著的菲比醒了過來,她在朦朧中翻個身,眼睛仍舊閉著,問道:“是誰啊?怎麼啦?”
洪鈞俯下身去在菲比的額頭上吻一下,用手撫弄著她的頭發,輕聲說:“沒什麼……天又要亮了。”
弗裏曼回了美國,科克回了新加坡,韋恩回了悉尼,CK回了台北,就像一場瘋狂的派對結束之後討人喜歡的客人與令人生厭的客人都走了,洪鈞又重新成為真正的主人,麵對周遭一片狼藉,他該收拾房間了。
沿東四環路北行快到四元橋的地方有一片挺大的居民區,小區開發得比較早,那時的開發商還沒有修建地下停車場來賺錢的意識,小區裏車滿為患,雖然是上班時間大多數私家車都出去了,狹窄的小區道路仍然被兩側雜亂停放的車輛弄得像是駕校裏的障礙路,出租車司機一邊咒罵一邊小心翼翼地每到一處拐角總要抻長脖子觀察是否有足夠的轉彎半徑。等車又擰過一個彎,前麵出現一片小花園,被四周聳立的高樓圍在中間,陽光僅能從樓群的縫隙間掙紮著透進來幾縷,小花園局促得活像是監獄裏供犯人放風的天井。
花園裏有幾座蘑菇狀的小亭子,中間是一處花壇,當年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就剩一座土台,一些外地來的保姆聚在一處熱烈交流著各自主人家的私房事,幾個被放任自流的半大孩子在土台邊爬上爬下,每張紅撲撲的小臉上都有兩道鼻涕掛著,幾個老頭或蹲或坐在土台邊下棋,土台一側的空地上架著幾套歸功於福利彩票的供全民健身的運動器械,幾個老太太在上麵攀爬蹬踏著。洪鈞在眼前這幅安定祥和、其樂融融的民俗畫卷中發現了一個顯然極不和諧的人,這人三十多歲正值年輕力壯,卻顯得比周圍的男女老幼都要頹廢萎靡,他站在雙杠下麵,雙臂耷拉著架在雙杠上,垂著頭,眼睛似睜似閉地衝著不遠處的棋局,神誌卻不知遊離去了哪裏,老頭們的爭吵笑罵在他臉上看不到任何反應。洪鈞忙讓司機就近找到一處珍貴的車位把車塞進去,叫他繼續打表等候,自己下車徑直向半吊在雙杠上的這個人走來,因為他就是洪鈞要找的人——李龍偉。
洪鈞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保姆們和老太太們都馬上留意到這個西裝革履的陌生人的出現,都警惕而好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李龍偉卻渾然未覺,依舊擺著那副耶穌受難的姿勢。洪鈞走到近前,猛地用手在一根杠上拍了一下,說:“你可真滋潤啊!”
李龍偉被雙杠的震顫驚醒,聽見聲音就馬上從雙杠下麵鑽出來抬頭一看,立刻喜出望外地叫道:“Jim,怎麼是你啊?!”
“鍛煉身體是好事,但起碼也得勞其筋骨啊,像你這麼掛著有什麼用?”洪鈞調侃他。
“你怎麼到我這兒來啦?”
“想你了,就找你做伴兒來了。”洪鈞笑嗬嗬地說。
李龍偉臉上的喜興一下子消失了:“是不是你也被他們……這幫混蛋!”
洪鈞並不急於挑明,而是岔開話題說:“我當初離開ICE的時候,一個人關在家裏呆了四十天,你這回也差不多四十天了吧?我還真怕你出去活動,幸好你連小區都沒出,總算沒讓我撲個空。”
李龍偉已經又恢複剛才那副落魄的樣子,說:“本來想去南方散散心,可實在是沒心情,等‘五一’吧,老婆到時候也放假了,再一起出去轉轉。”
“別等‘五一’了,太晚了,過兩天咱倆就得一起去趟上海。”洪鈞一臉認真。
“上海?不去!一提上海我就有氣,什麼時候韋恩和CK都滾蛋了我才會再去。”李龍偉依舊恨恨不已。
“哦,那現在就可以去了。”洪鈞說完並不理睬李龍偉瞬間瞪得大大的滿含詫異的眼睛,又轉而問,“這些天沒什麼公司來找你嗎?”
“有倒是有幾家,但都不怎麼樣,全像是來收破爛、揀便宜似的。我不是想等著你的動靜嘛,等你也離開了再一起另謀出路。”
“好,那就趕緊收拾收拾,明天就回維西爾上班吧。”洪鈞輕描淡寫地說。
李龍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驚訝之中好像又有些難以置信,他語無倫次地問:“啊——?你是說?咱們……你贏了?”
洪鈞看著眼前的李龍偉,一身皺皺巴巴的運動衫褲,長長的頭發,胡子拉碴的臉,腰背都彎著顯得個子更矮了,不僅看不出半點昔日“Larry”的影子,連他初到維西爾之日遇見的那個落寞的搞技術的李龍偉似乎都比如今這個要精神些。洪鈞頓覺傷感,不忍心再逗他,便輕輕歎口氣,平靜地說:“嗯,我又說了算了。”
“又像從前一樣了?”
“嗯。”洪鈞點頭。
“韋恩、CK他們都滾蛋了?”
“嗯。”洪鈞又點頭。
“真的啊?!你怎麼把他們趕走的?發生什麼事了?”
“亞馬遜河流域的一隻蝴蝶舞動了幾下翅膀,結果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帶來了一場風暴,就是這麼回事。”洪鈞講得雲淡風輕,任憑雲裏霧裏的李龍偉再三追問他也隻是說,“具體的以後有空再聊吧。”
李龍偉仍然沒有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喃喃地自言自語:“又像從前一樣了……”
“也不完全一樣,總得與時俱進嘛。郵箱賬號你還用原來那個吧,至於筆記本嘛正好幹脆換個新的,誰知道當初那個被弄到哪兒去了。”洪鈞擠了下眼睛,笑眯眯地又說,“還有就是區域也得改改,您就受受累,把四個行業的銷售全都管起來吧。”
李龍偉還沒有進入角色,更沒有擔此重任的心理準備,忙擺手連聲說:“不行不行,我可照看不過來啊,你絕對不能全交給我一個人。”
“嗯,我考慮到了,放心,會給你減輕些壓力的。”
李龍偉忽然問道:“哎,你說上回整我的那倆警察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洪鈞盯住李龍偉足足看了十秒鍾,嚴肅地說:“Larry,我雖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公司,但隻有你自己才能讓你從那段經曆中徹底走出來,咱們眼下有更緊迫的事情要做,最好把過去的事都忘掉。”他抬手看眼表,伸出右手說,“不多說了,我馬上要去廣州,是順道過來看看你,具體的等我回來再聊吧。”
李龍偉緊緊握住洪鈞的手,笑著說:“你去廣州?是去收拾Bill那小子吧?太應該了,老天有眼,這種小人總算得到報應了。”
洪鈞回到車上,司機又一邊詛咒開發商和所有的私家車主一邊費力地原路倒回去,洪鈞對他既同情又愧疚,拿定主意到機場結賬時把車錢湊個整不用他找零。車從四元橋駛上了機場高速,洪鈞讓司機把車窗都搖上,如今不再需要把頭探出窗外觀察障礙物了,他拿出手機撥了柳崢的座機號碼,等柳崢接起來他便由衷地說:“我沒什麼事,就是謝謝你,雖說大恩不言謝可也得謝啊。”
柳崢說:“你還挺有良心,我以為你又消失了呢。聽羅秘說那天接見的效果不錯。”
洪鈞連說“是啊”,又把接見之後發生的變化對柳崢講了,柳崢笑道:“那得祝賀你啦,從小買辦變成大買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