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紅了臉,意識到自己蠅營狗苟謀奔的東西在柳崢眼裏實在夠不上層次,躊躇滿誌的勁頭就被打消了一半,搭訕著說:“反正一切都得謝謝你啊,我現在是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翻身不忘共產黨’這句話的含義,以後要是還有什麼事需要你幫忙,我可要覥著臉再找你嘍。”
柳崢有些不悅:“不敢當。你的實用主義也太赤裸裸了吧?沒事要我幫忙就不再找我了,是吧?”
洪鈞忙解釋:“不是不是,沒事的時候當然也要經常向你彙報一下思想,接受一下組織的監督,但這些我就不用再覥著臉了嘛。”
“好啊,那咱們現在就約好,等你結婚的時候可一定要請我出席啊。”
“呃——,爭取吧。”洪鈞猝不及防,尷尬間沒想出更好的說辭。
“喲,爭取什麼呀?是爭取結婚呢還是結婚時爭取叫我去湊個熱鬧?這兩件事都不由你說了算?是哪個女孩把你改造得這麼民主的?”柳崢反而來了好奇心。
“呃——,不是,你不是忙嘛,我怕你到時候沒時間,再說像我這小老百姓,不知道麵子是不是大到足以請動你這麼大的領導。”
“不瞞你說,我參加得最多的活動好像就是婚禮,所以你不必找借口了。”
“行,那我就把這件事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來對待。”
洪鈞剛掛斷,鄧汶的電話就來了,火急火燎地說:“我前些天去漢城了,昨天剛回來,才看到你們老板被接見的消息,效果怎麼樣?你老板滿不滿意?”
洪鈞又把剛發生的滄桑巨變對鄧汶說了,鄧汶當然替他高興,但更多的似乎是覺得不可思議,嘀咕道:“真是越大的老板越感性,說改就改、說定就定了。”又滿腹感慨地問洪鈞,“你說,咱們這幫人是不是都得被老板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洪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鄧汶又問:“你當初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轉機嗎?”
洪鈞老實回答:“我的確是一直在等,不過我並不知道等的是什麼。”
鄧汶“呃”了一聲,似乎愈發感到人生際遇的無從把握,歎道:“嗨,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馬上醒悟過來,笑著說,“咱們這是怎麼了?你這是大喜事啊,怎麼弄得這麼傷感,怨我怨我。哎,哪天我請客,好好給你慶賀慶賀。”
洪鈞說正要出差,鄧汶忽然說:“哎,我發現你和柳崢還是有緣分啊,你官複原職,她也又高升了,昨天新聞裏剛報的一大批人事任免裏就有她。”
洪鈞驚訝不已:“啊?!我怎麼不知道?”
“難道你不看電視的嗎?”鄧汶同樣驚訝地反問。
“我才和柳崢通完電話,沒聽她說呀……”
“人家怎麼會跟你彙報這種事,你呀,這既是國家大事也和你本人關係重大,你怎麼能不關心呢?你剛才在電話裏是不是光講你自己的事,都沒問問人家的情況吧?”洪鈞無語,鄧汶又說:“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了,你呀,也太以自己為中心了,就算客套你也該關心一下人家嘛。”
洪鈞全沒在意鄧汶又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什麼,“重登大位”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撥亂反正”的豪情也所剩無幾,他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連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卻抗掙著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渺小,便仿佛又感受到了多年以前的那種壓力。他馬上苦笑一下,其實今日的柳崢對他最多隻剩一份關心,可是他又想,也許關心就是一種壓力,而且是最大的壓力吧。
比爾這兩天坐臥不寧,韋恩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傑弗裏也匆忙坐火車回了香港,都沒顧得上在景星酒店一起再喝次早茶,隻是急急地說了句“你這份工要是沒了,我可以幫你想辦法的啦”,這話不僅沒讓比爾寬心,反而更讓比爾意識到自己的這份工看來是打到頭了。他近幾天把廣州幾家比較知名的獵頭公司都騷擾了一遍,甚至給維西爾一直雇傭的獵頭公司都去了電話,對方起初很興奮,熱情地問道:“怎麼?又有哪個崗位要找人啊?”他吞吞吐吐地總算讓對方明白過來是他自己要找崗位,對方頓時泄了氣。比爾知道自己這種垂死掙紮僥幸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因為獵頭向來隻幫公司找人,所謂幫人找公司都是幌子,無非想充實一下自己的人選資料庫而已,他也擔心起初最多隻是自決於洪鈞個人,而如今的做法簡直是自決於維西爾,但他隻能豁出去了。
洪鈞頭天來的電話把比爾嚇一跳,他沒想到洪鈞動作這麼快,也沒想到自己在洪鈞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於令洪鈞這般急於殺來廣州,他強作鎮定地笑著說:“我去機場接你吧。”洪鈞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認識路。”
比爾這幾天偶爾也會覺得後悔,恨自己見的世麵少,不懂得世事無常,古人雲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顯然不適用於瞬息萬變的今天,改為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還差不多;他恨自己當初怎麼會隻圖一時痛快地羞辱洪鈞,看來落井下石的事今後萬萬做不得,井裏的人最痛恨的往往不是推他下井的人,而是往井裏扔石頭的人,哪怕隻是一小塊石頭,比如他,其實隻扔了很小的一塊石頭而已。比爾自忖時日無多,也不認為向洪鈞告饒能挽回什麼,便打定主意“頂硬上”,士可殺不可辱,決不能讓洪鈞反過來羞辱他。
想歸想,但總感覺腰好像不由自主地要彎下去,膝蓋也不由自主地要軟下去,比爾連中飯都沒吃,好像以此懲罰自己的罪愆,又不停地撥打洪鈞的手機,什麼時候飛機落的地、什麼時候上的出租車、什麼時候進的天河區,他都用心掌握著,仿佛雖然他的人沒去機場但他的心卻一路陪著洪鈞,等聽到洪鈞說都已經看得見中信廣場了,他便急匆匆衝進電梯下到大堂,又覺得仍不足以體現自己的殷切之情,便走到大門外眼巴巴地守候。
洪鈞到了,行李不多,隻有一個拉杆箱和一個電腦包,比爾快步上前握手,又堅持要把兩樣東西都從洪鈞手裏接過來,推來讓去弄得在旁人眼中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中信廣場門口正發生一幕搶劫案,洪鈞覺得影響實在不好便放棄反抗,任由比爾搶了過去。維西爾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並不很高但朝向不錯,正對著大片綠地,比爾謙讓著請洪鈞先走進去,幾名員工正圍在一處用廣東話說笑,比爾沉下臉在洪鈞身後說:“怎麼不向Jim問好?!有給你們講過多少次,在辦公室裏麵不要講白話!”
洪鈞笑著同大家打招呼,畢竟好幾個月沒見,心裏還真有一絲激動。他聽不懂廣東話和上海話,所以很能體會老外被漢語圍繞時的困窘與不安,但他從未明令禁止兩地的員工當他到來時說方言,這種要求自然應該由比爾這些當地的負責人提出來為好,洪鈞覺得舒服很多,顯然比爾此舉相較剛才搶奪行李的手法要高明,讓老板心裏輕鬆遠比讓老板手裏輕鬆更為有效。
比爾的辦公室麵積不大,洪鈞進來便走到窗前俯視著大廈前麵廣闊的綠地,心情更加舒暢,比爾把電腦包放到寫字台上,不太自然地說:“Jim,你隨便坐。”
洪鈞轉回身原想坐到沙發上,忽然回想起自己當初被韋恩占了座位時的感受,覺得現在也不妨來一次鵲巢鳩占,便坐到寫字台後麵的座椅上,比爾並不介意,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他張羅前台把茶水備好,就在寫字台對麵的小凳上坐下。
洪鈞注視了比爾幾秒鍾,開門見山地說:“Bill,我這次來就是專門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比爾聞聽此言臉色立刻變得和玻璃杯裏的茶葉一個顏色,輕輕噓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洪鈞和緩地說:“你是維西爾的老人兒了,在圈子裏時間就更長,華南這一帶做硬件的很多,做軟件的相對少些,尤其做咱們這種高端應用軟件的比起北京、上海就更少,有你這樣經驗和資曆的屈指可數,人才難得啊。”
這些話在比爾聽來就像是悼詞,內心的絕望倒讓他把脖子挺起來,說道:“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講吧。”
洪鈞大度地一笑:“看來你對我本人還是有意見、有情緒,但我們都得麵對現實,公司的架構已經定了,我們要麼接受它、要麼拒絕它,但沒必要做違心的事。我剛才已經說了,你是人才難得,你找個新工作要比我找個新人容易得多,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維西爾,更希望你能發揮更大的作用,你的意思呢?”
比爾的驚訝全寫在臉上,但立刻提醒自己這恐怕是洪鈞的圈套,隨之而來的就會是羞辱,便仍是一副不買賬的架式:“我對你是有些意見……”
洪鈞立刻打斷他:“Bill,今天我不是來和你談心的,我是來和你談工作的,你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留待以後再說,你如果對公司架構有任何意見盡管提出來。”
比爾不清楚洪鈞的意圖,含混地答道:“對公司架構我沒什麼意見。”
“我倒是有些想法,說給你聽聽?咱們去年是按行業縱向劃分區域,韋恩一來又恢複到按地域橫向劃分,兩相比較,我感覺兩種一刀切各有偏頗,應該更加綜合一些。華南的地域特征很明顯,相對封閉,與其他地區地理距離也很遠,北京、上海負責某個行業的銷售跑到廣州、深圳做項目不方便,住在廣州的銷售跑到北方去也吃力,銷售費用增加不少,也不利於在當地快速響應。所以我覺得在保留行業劃分、注重行業客戶的同時,把廣東、廣西和福建這三省作為一個地域劃分出來也是必要的。再具體說到你,你做銷售、管團隊都有經驗,去年隻讓你做技術經理帶售前顧問確實有些屈才了,我想請你同時把華南三省管起來,你看怎麼樣?”
比爾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自己還要被重用?而洪鈞已在繼續闡述他的構想:“我已經把Larry請回公司,要他負責北京、上海的全體銷售,還是按四大行業劃分,隻是都不涉及華南三省。但有一個問題,你身兼二職就可能有利益衝突,會不會一心隻顧你的自留地,把售前顧問都優先放到你的華南項目上?”
比爾忙條件反射似地表態:“Jim,你放心,我不會那樣做。”
“單憑你的決心不會讓我放心,我也不相信任何人的覺悟。”洪鈞正色道,“我會在你的考核指標上做文章,通過機製來製約你,使你在調配資源時首先考慮全公司的利益。”
比爾到此刻依然半信半疑,洪鈞的舉動太出乎他的意料,正是洪鈞在近一年前免了他的“華南王”,如今不僅沒有把他攆出公司反而讓他成了“雙冠王”,技術與華南統管,益發舉足輕重了。其實今日的洪鈞與一年前的洪鈞已經大不相同,這次東山再起反而使他的根基更牢、威信更高,他不必再像當初那樣忌憚華南搞獨立王國、尾大不掉了。
“你真覺得我能勝任這麼多工作?”比爾惴惴地問,“你……一點都不記恨我?”
洪鈞推心置腹地說:“起碼現在我覺得你行,先幹起來吧,我會全力支持你,如果以後有什麼問題再根據情況調整。至於你我個人之間,說實話,你小子是夠招人恨的,我當初搞不懂,本人對你不薄啊,我失意了你怎麼會那麼得意?後來一想,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做得好好的廣州地區經理被我調去管技術,有情緒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才讓你繼續管華南,同時也要替我帶好技術團隊,這樣我可以輕鬆些,如果我記恨你,兩個人都累,何必呢?”
洪鈞貌似超然,但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在飛機上他特意拿出記事本寫下一段話,然後強迫自己一遍遍地念,直到確信自己見到比爾時能夠自然地微笑才把本子收起來,剛才在他將要告知比爾新的任命時又在腦子裏默念了一遍,那段話是這樣寫的:“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對於一個人來說,忘記背叛意味著已經過去。”
比爾呆坐著,想來洪鈞的話於情於理都說得通,自己如果再不識抬舉未免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了,這麼想著心裏就覺得有些感動,也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便從小凳上站起身,雙手伸出來握住洪鈞的手搖了搖,臉憋得紅裏透紫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洪鈞也有所觸動,按著比爾的肩膀與他重又坐下,自己喝口茶說:“言歸正傳,第一季度馬上就要過去,咱們都是靠數字說話的,怎麼樣?把眼前的項目大致說說吧。”
比爾卻依舊心神未定,恍惚間把幾個項目像流水賬一樣報了一遍,洪鈞顯然不滿意,克製著問:“Bill,這幾個客戶你有沒有都親自去見過?”
比爾頓時尷尬起來,支吾道:“呃……幾個有去見過,也有的隻是下麵銷售去過。”
“這樣可不行,你我無論職位多高都還是銷售啊,”洪鈞的語氣嚴厲,“絕對不能坐在辦公室裏等著銷售把單簽回來!你是一線的頭兒,一定要親自去見客戶,凡是快要簽的單子,不僅是你,我也要去見,這樣才能保證最後關頭把握住。”
比爾紅著臉忙說:“那……我馬上讓他們聯係一下第一資源廣東公司吧,那個項目聽說挺大的……”
“NOMA工程?”洪鈞打斷比爾,不容置疑地說,“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你的人目前能做的最多是和他們保持私下聯係,沒有我的同意不可以和第一資源廣東公司有任何公開接觸,也包括廣西公司和福建公司。這不是個單一的項目,等我先做好總部的工作,確定整體戰略後再說。”洪鈞把不明所以的比爾撂在一旁,忽然自言自語道:“這是一出大戲,這麼大的戲隻能有一個導演,好戲該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