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鈞不肯就此放棄,又說:“以第一資源的實力和經驗,完全可以自己抓藥給自己吃,為什麼要把選擇權交給那些係統集成商?”
鄭總抬眼凝視洪鈞,慢悠悠地說:“你和係統集成商的合作遇到了一些困難吧?”
洪鈞有些尷尬,他一直在試圖把自己的問題變成鄭總的問題,卻被鄭總輕易揭穿了,隻得實話實說:“什麼都瞞不過您。我現在不得不把很多心思花在和係統集成商討價還價上,爭取把維西爾這味藥材放進各家藥房,指望他們在投標時選用維西爾的軟件,相比之下我當然更願意直接被第一資源選擇。”
鄭總不動聲色地問:“ICE的情況是不是好些?”
“是。”洪鈞坦陳,“ICE的重點一直放在各省公司,在各省都布了局,您也知道我們以前沒有去省裏跑過,先天不足啊。”
鄭總笑嗬嗬地說:“你是想讓我幫你一下?”
洪鈞說:“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讓您太為難。”
鄭總沉吟一陣:“這樣吧,把規矩改一下的確更公平些。人家不是說第一資源是病人嘛,不過我們已經久病成醫了,抓藥的事就由第一資源各省來辦吧。集團給各省發個文,要求在招標時不再隻針對總包商,而是分開若幹子標單獨招標,軟件一個標、大型硬件係統一個標、網絡和係統集成一個標,蘿卜和蘿卜比、白菜和白菜比,我們自選各樣最好的原料做出一桌佳肴,就不勞總包商配菜了。當然,係統集成公司為了體現他們對軟件係統的實施和保障能力,在標書中闡述某家軟件的技術方案,對此我們是歡迎的,但是不再允許他們對軟件做出商務報價。”
洪鈞不禁大喜過望,鄭總此舉剝奪了係統集成公司的總包商角色,切斷了軟件廠商與係統集成公司之間的商務利益紐帶,使維西爾得以直接投標、得以單純地與ICE在軟件單項招標中一爭高下,俞威在各省苦心經營的合作夥伴陣營被這一招釜底抽薪所瓦解。
鄭總見洪鈞少有的喜形於色,笑道:“怎麼樣?你還算滿意吧?”
洪鈞盤算應該如何對鄭總有所表示,他知道鄭總不屑於接受旁人的酬謝,這種表麵上的慷慨體現著鄭總骨子裏的倨傲,而且鄭總並非純粹是在幫維西爾,他是不願看到ICE獨大,也不願看到第一資源各省項目被係統集成公司坐地分贓。洪鈞認真地說:“您這是給維西爾一個天大的麵子,不過以我的身份還真有些承受不起。”
鄭總一愣:“你什麼意思?”
洪鈞忙笑著說:“我老板下星期不是要來北京嘛,他哭著喊著要見您一麵,您要是能抽空見一下、再把您剛才的意思當麵告訴他,對他來說就是喜上加喜了。”
鄭總仰靠在綠色絨麵的椅背上,手枕在腦後,微笑道:“你是想要我把這個麵子留給你老板?”
小薛在上海呆了已近十天,度日如年,各方麵的消息倒是打聽出不少,但都是其他家的動態:那個新近冒出來的翔遠科聯原來就是信遠聯改頭換麵借用的一個殼,他們和另外幾家都在推ICE的軟件,但ICE顯然和杭州當地那家凱華興業綁得最緊;ICE的專家組在浙江第一資源又做了三天調研,出於公平考慮浙江第一資源問過小薛維西爾方麵是否也需要再做一輪,小薛當然不甘心錯過但被洪鈞堅決否定了;洪鈞前些天都在忙於伺候駕臨北京的科克,小薛請示過幾次能否去杭州摸摸情況,洪鈞隻是說再等幾天,也許就會出現變化。
小薛等不及,他已經不願再編造謊話搪塞浙江第一資源,因為不知道還能拖延多久,他給範宇宙打電話,範宇宙支支吾吾地說他不會去杭州冒險,但又提及他已托朋友去杭州幫他聯絡,至於和誰聯絡、聯絡什麼他就不肯透露了。
小薛再也坐不住,隻帶上手機和錢包就出發了,在火車上給浙江第一資源的老錢打了電話,他已經不止一次試探過老錢,但看來老錢對那天在餐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小薛在杭州火車站上了出租車,在路上又給老錢打電話說:“老錢,我到杭州了,方便嗎一起吃個飯?”
“哎喲今天不行,手頭有好些事情在忙,脫不開身啊。”
“沒關係,就是和你打聲招呼,我現在正去那家餐館,我還會在那間湧金廳等著,要是您來不了,有什麼人替您來也行啊。”小薛已經破釜沉舟了。
“開什麼玩笑?!”老錢掛斷電話之前還在嘀咕,“莫名其妙。”
車停在莫幹山路上,小薛徑直走進那家杭幫菜館,點明要那間題有湧金二字的包房。因為不是吃飯時間,包房大多空著,小薛很快便如願以償地舊地重遊,又坐在了主賓的位子上。
小薛料定老錢不會來,他是指望老錢能把他的舉動通報上去。茉莉花茶喝了半壺,毫無動靜,他就把心思收回到餐館。小薛還依稀記得上回那位服務員的模樣,幾經描述終於讓領班知道了他說的是誰,但遺憾的是那位服務員今天恰巧不當班。小薛一直有種感覺,那位薄嘴唇的陌生人似乎和這家餐館大有淵源,便要領班查一下那天陌生人如何結的賬,沒準是常客呢,領班不予理會反而警惕地盤問小薛的用意,小薛借機大吵大嚷,這招打草驚蛇並非真要讓餐館找出那位陌生人,隻是要鬧出些動靜、使相關人士知道“維西爾小薛在此”。
領班叫來了經理,經理叫來了保安,小薛立刻軟下來回到包房重又坐下喝茶,他不想被攆到大街上,覺得呆在這間包房裏最便於人家找到他。午飯時刻到了,餐館裏熙熙攘攘起來,服務員請小薛不要占著包房不吃飯,小薛也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占著茅房不拉屎一樣都是對資源的嚴重浪費,性質同等惡劣,便大致點了一桌上次看到的那些菜,隻是沒點五年的古越龍山。
小薛獨自在包房享用完豐盛的午餐,請服務員把桌麵收拾好,自己從書刊架上取來一大摞房產家居、靚車美女和商界財經之類的雜誌,攤開來一副持久戰的架勢。餐館逐漸人聲寂寥,服務員在上過一壺茶之後便不再來,小薛正盤算吃罷晚飯是回上海呢還是在杭州住下,包房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人文靜儒雅,嘴唇薄得像一條線,正是害得小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的那位陌生人,小薛剛感到一股莫名的激動就發現這次陌生人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有一位,身材不高但很壯實,不知為什麼小薛第一眼就覺得這人是個練家子。陌生人一臉嚴肅地走過來又像上次一樣坐到主人席上,那位壯漢無聲地在小薛右邊坐下,正是當初範宇宙坐過的位置,小薛本以為壯漢會站在他後麵,雙腳叉開雙手背在身後,他覺得那才應該是打手的標準姿勢。
更令小薛驚異的是壯漢首先開口,而他的口音非常晦澀難懂,小薛隻得麻煩他再說一遍方才明白:“把你手機拿出來!”小薛掏出自己的諾基亞手機,壯漢抓過來熟練地從手機背麵卸下電池,把手機、電池、後蓋三樣東西整齊地擺在餐桌上。
陌生人把身體向右略微轉一下,注視著小薛問道:“你是專門來杭州找麻煩的?”
小薛看一眼陌生人,又看一眼桌上一分為三的手機,又扭頭看一眼壯漢,說:“我沒找任何人的麻煩,是你們找我的麻煩。”
“知道有人找你麻煩為什麼還要來?”
“我不甘心。你知道我們做銷售的碰上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項目有多不容易嗎?”小薛從陌生人的眼神裏看出他顯然不知道,就又說,“我們經常費了很多心血卻發現客戶其實並不想買東西,浙江第一資源是真心要上項目,還是個大項目,今年我就全指望它了。公司裏好多人都說我們沒戲,我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請來技術人員支持我,老板還從國外請來專家,我耗費公司這麼多資源總得給公司一個交代吧?我怎麼說?說有人要找我麻煩所以不能接著做了?公司能信嗎?”
陌生人薄薄的嘴唇彎成一條兩端上翹的弧線,笑嘻嘻地說:“你是需要個證明?這不難,書麵的就不便提供了,”他用下巴一指壯漢,“他倒可以在你身上留個證明讓你回去交差。”
小薛下意識轉臉看一眼壯漢,壯漢緊繃的麵部肌肉上也擠出一絲笑紋,仿佛在說“不勝榮幸之至”。
小薛對陌生人懇求道:“我和你們無冤無仇,就算我求你們行不行?做生意有虧有賺,做項目有輸有贏,其實你們就是讓我接著做很可能我最後還是會輸掉,你們真不用擔心我搶你們生意,我隻要能把項目一路參與下去就是輸了也心甘情願。我求你們放我一馬,行不行?”
陌生人比小薛更誠懇地說:“你我真是無冤無仇,你搶的也不是我的生意,但你求我沒用,我是愛莫能助啊,人家先求到我這裏,說得比你更可憐,我已經答應了。算我求你,行不行?別再想這筆生意了,別讓我為難,行不行?”
小薛見對方態度溫和以為還有希望,又爭取道:“您看,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不知道您這邊有什麼要求沒有,隻要您能讓我們繼續在杭州做項目,我們一定盡力滿足。”
陌生人顯然感到莫大的侮辱,板起臉說:“你想和我做交易?告訴你,你們和我們都是做生意的,但我們比你們更講究信譽。”他看眼手表,問道,“我們是專程來送你的,你說吧,是去機場還是車站?”
小薛無計可施,事先預備好的三板斧都用上了,從義正詞嚴的抗爭到卑躬屈膝的乞求再到巧言令色的收買,以理服人、以情動人、以利誘人均不奏效,小薛認識到這位言必信、行必果的陌生人比任何客戶都更難打交道,他這才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
忽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小薛條件反射地掃了一眼自己那可憐的諾基亞,陌生人掏出手機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包房,回手把門關嚴,鈴聲消失了。
小薛緊張地等待著,不知道這個來電是否與自己有關,也不知道今天能否被平安地“送”達車站登上回上海的火車。他用餘光偷瞄壯漢,壯漢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嗶嗶”兩聲鳴叫,壯漢摸出自己的手機用棒槌一樣的手指點開剛剛收到的短信一臉認真地閱讀,然後瞥小薛一眼就站起身大步跨到門口拉開門出去了,包房的門又被無聲地關上。
包房裏隻剩下小薛一個人反而令他更加恐懼,他不知道哪一刻房門會被突然踢開,不知道什麼人會首先衝進來,也不知道那人手裏會拿著什麼家夥,棒子?磚頭?還是鏈條鎖?在餐館裏更容易找到的也許是砍瓜剔骨的刀,他不敢再想。小薛也不敢貿然離座出去,打開門第一眼會看見什麼、門兩側埋伏的是什麼、自己剛一探頭腦袋上會挨到什麼?他有限的勇氣被他無限的想象力消耗殆盡。
小薛不知道自己獨自等了多久,因為他沒有手表,手機早已成為他的手表兼鬧鍾,而此刻他那被開膛破肚的手機正無奈地躺在桌麵上,小薛猶豫再三還是沒敢把手機恢複原貌,他怕萬一被突然返回的壯漢抓個現行,自己負隅頑抗企圖通風報信的行徑一旦激怒對方就可能導致不堪設想的後果,況且用手機能做什麼呢?求救?報警?誰都會覺得他是在危言聳聽。
忽然,小薛聽到兩下輕柔的敲門聲,包房的門隨即被緩緩推開,神經緊繃的小薛看到的是一張女孩子的笑臉。服務員看見小薛一臉緊張的神情不由也一愣,把手裏的菜單晃了晃問:“您現在需要點菜嗎?”
“點菜?”驚魂未定的小薛反問。
“您要是不著急點菜,能請您到樓下散座用餐嗎?這間包房晚上有人定了。”
“晚上?現在幾點了?”
“快六點了。”
小薛驚訝得半天才反應過來問:“剛才出去的那兩個人呢?”同時向服務員身後的走廊張望。
“剛才?哦,您的那兩位朋友啊,他們早都走了呀。”服務員被弄得比小薛還要困惑不解。
小薛夢遊一般走到樓下,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手裏的菜單仿佛是部天書,如墮五裏霧中的他猜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麼,更想不清下一步該怎麼辦,按說此地不可久留,萬一那兩人又殺回來呢?可是小薛卻又似乎盼著再見到他們,因為事情還未了結,他這一走就又重新回到若幹天前的原點,過幾天他又得把今天再來一遍。
正猶豫間,剛恢複工作的手機響了,小薛看到的是個陌生的號碼、聽到的是個陌生的嗓音:“喂薛經理嗎?哎呀總算找到你了,剛才你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
“請問您是哪位?”
“哦,我姓杜,杭州凱華興業公司的。請問你人在杭州嗎……在呀,那真是太好了,不知道方不方便一起吃個飯……想和你認識一下,看看能否在浙江第一資源的項目上合作啊。”
“你們不是在和ICE合作嗎?”
“嗬嗬,這個沒有關係,不妨礙我們和你們維西爾合作,沒有矛盾的。”
“怎麼會沒有矛盾呢?ICE已經授權你們投他們的軟件,你們總不能一份標書裏投兩家的軟件吧?”小薛糊塗了。
“可以啊,按照第一資源的新規矩我們在標書裏可以涵蓋好幾家軟件,我們隻會介紹你們的產品,不會包括商務報價……你還沒接到最新的消息吧……難怪。現在規矩變啦,你們投你們的軟件標,我們投我們的係統集成標,大家不是競爭對手啦,廣交朋友、開誠布公的合作你們不會不歡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