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記敘西漢前期幾位儒學大師以及他們的傳承弟子的事跡,旨在反映漢武帝時期儒學興盛的局麵。由於本篇合寫眾多儒學之士,是一篇專題性類傳,所以以“儒林”作為標題。
文章傳前的序言是一篇出色的史論。司馬遷對幾百年來儒學的興衰史生發出極大的感歎,他從曆史與現實兩方麵,揭示了漢代儒學在武帝朝勃然興盛的原因,即統治者的權力之爭。本傳部分,司馬遷依照五經《詩》《書》《禮》《樂》《易》《春秋》的順序逐一記人敘事。每個人的著墨多少不一,但是往往觸及儒學內部的問題。如寫董仲舒遭到主父偃和公孫弘的讒害,說明朝廷重用儒生的政策依然潛伏著一些弊病,頗有深意。
·源流·
【原文】
太史公曰:餘讀功令[1],至於廣厲學官之路[2],未嚐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關雎》作[3],幽、厲微而禮樂壞[4],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5],於是論次《詩》、《書》[6],修起禮樂。適齊聞《韶》[7],三月不知肉味。自衛返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8]。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幹七十餘君無所遇[9],曰“苟有用我者,月而已矣[10]”。西狩獲麟[11],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12],以當王法[13],其辭微而指博[14],後世學者多錄焉。
【注釋】
[1]功令:朝廷考核選用學官的法規。[2]厲:通“勵”,勉勵。學官:掌管教育的朝官,這裏指經學博士官。[3]《關雎》:《詩經·周南》中的首篇,本為民間情歌,但漢初魯地傳授《詩》的學者認為這是反映時政衰頹的諷喻詩。[4]幽、厲:周幽王和周厲王,都是西周末期的昏君。[5]閔:憂慮。[6]論次:整理編定。《詩》、《書》:即《詩經》和《尚書》。[7]韶:相傳為舜時的古樂曲名,又名《九韶》。樂曲讚頌舜的美德,孔子認為它盡善盡美。[8]《雅》、《頌》:《詩經》中的雅詩和頌詩。前者是王朝京畿地區的樂歌,後者是朝廷祭祀鬼神、頌揚祖先功德的樂歌。[9]幹:求取。[10]朞月:一年。[11]獲麟:麟是古代的祥瑞之物,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有人在魯國西郊獵獲麒麟。孔子聞知震驚,認為他救治亂世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因而歎息“吾道窮矣”。[12]《春秋》:指由孔子修訂的魯國編年史。[13]以當王法:此句是說孔子著《春秋》,有鮮明的政治傾向和是非評判,他在敘事中暗寓褒貶,因而孟子說《春秋》是一部使“亂臣賊子懼”的書。[14]其辭微而指博:這句是說《春秋》具有語義隱蔽而且豐富宏大的特點,即專意於探尋微言大義。指,大指,意圖。
【譯文】
太史公說:我閱讀考核、選用學官的法規,讀到廣泛勉勵學官成長的道路,沒有不把書放下來歎息的。說:唉,周室衰微而《關雎》出現,幽王、厲王時期王道式微而禮樂崩壞,諸侯橫行放縱,政令由強國把持操縱。
所以孔子憐憫王道廢弛、邪道興起,便整理《詩》《書》,修訂禮樂。到齊國聽到《韶》樂,幾個月不知道吃肉是什麼滋味。從衛國返回魯國,然後音樂端正,《雅》《頌》各得其所。世道混濁不堪,沒人重用他,所以仲尼遊說七十多位國君,沒有碰到知遇之人。說“假如有重用我的,國家一年就可以治理好”。魯國君主到西邊打獵,有人捕獲一隻麒麟,孔子說“我的道無法實行了啊”。所以根據魯國編修的曆史整理成一部《春秋》,以作為寄托褒貶的義法,它的文章精微而意旨博大,後世的學者紛紛引錄研究。
【原文】
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遊諸侯[1],大者為師傅卿相[2],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於齊。如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於子夏之倫[3],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4]。後陵遲以至於始皇[5],天下並爭於戰國,儒術既絀焉[6],然齊、魯之間,學者獨不廢也。於威、宣之際[7],孟子、荀卿之列,鹹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8],以學顯於當世。
【注釋】
[1]七十子:孔子有高徒七十二人,這裏是舉其整數。[2]師傅:教導、輔佐君王及王子的人。[3]倫:類。[4]好學:指好儒學。[5]陵遲:衰頹。[6]絀:通“黜”,貶斥,廢棄。[7]威、宣之際:齊威王和齊宣王當政的時期。威、宣二王在國都設稷下學宮,廣泛延攬各家學者議論、講學。[8]潤色:修飾增色,即思想上的發揚出新。
【譯文】
自從孔子去世之後,七十多位門徒分散在各地遊說諸侯,成就大的擔任師傅卿相,成就小的也能教導士大夫,有的徒弟隱居起來不出仕。所以子路住在衛國,子張住在陳國,澹台子羽住在楚國,子夏住在西河,子貢終老於齊國。像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這些人,都受業於子夏等人,最終成為君王的老師。這個時候,隻有魏文侯最為好學。後來逐漸衰微,一直延續到始皇,戰國時天下諸侯並爭,儒學受到貶斥,但是在齊國、魯國之間,學者終究沒有廢棄它。在威王和宣王之際,孟子、荀卿等人,都能遵循孔子的學說並發揚光大,憑借才學揚名當世。
【原文】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1],六藝從此缺焉[2]。陳涉之王也,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往歸陳王[3]。於是孔甲為陳涉博士,卒與涉俱死。陳涉起匹夫,驅瓦合適戍[4],旬月以王楚,不滿半歲竟滅亡,其事至微淺,然而縉紳先生之徒負孔子禮器往委質為臣者[5],何也?以秦焚其業,積怨而發憤於陳王也。
【注釋】
[1]術士:經術之士,即儒生。[2]六藝:即《詩》《書》《禮》《樂》《易》《春秋》。[3]禮器:用青銅鑄造的祭器,在祭祀、喪葬、聘禮等儀式中使用。[4]瓦合適戍:臨時湊集的被遣發遠方戍守的罪人。瓦合,如破瓦相合,表麵聚攏,實際不能整齊一致。適,通“謫”,意為被流放或貶職。[5]縉紳:同“搢紳”,官宦的裝束。搢,指把笏板插在帶間;紳,束於衣外的大帶。委質:下拜時屈膝而委身於地,以示恭敬,這裏指向君主稱臣歸順。
【譯文】
到了秦朝末年,焚燒《詩》《書》,坑殺術士,“六藝”從此有所缺失。陳涉起兵稱王,魯國的許多儒士拿著孔子的禮器去歸順陳王。孔甲成為陳涉的博士,最終和陳涉一起敗亡。陳涉本是個尋常的人,率領著一幫被遣發遠方戍守的勞苦之眾,一月之內就在楚地稱王,不到半年就滅亡,他的事業十分微小,然而縉紳先生們卻背著孔子的禮器向他歸順稱臣,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秦朝焚毀了儒學大業,積累下的怨憤都希望依靠陳王來發泄雪恨。
【原文】
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1],豈非聖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2],斐然成章[3],不知所以裁之[4]”。夫齊、魯之間於文學[5],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故漢興,然後諸儒始得修其經藝[6],講習大射鄉飲之禮[7]。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鹹為選首[8],於是喟然歎興於學。然尚有幹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9]。孝惠、呂後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後又好黃老之術[10],故諸博士具官待問[11],未有進者。
【注釋】
[1]弦歌:即以琴瑟伴奏歌唱。[2]黨:鄉黨。古代的一種居民組織,五百家為一黨,這裏泛指鄉裏。小子:長輩稱晚輩的稱呼。狂簡:誌向遠大而流於疏闊,行事不切實際。[3]斐然:有文采的樣子。[4]裁:剪裁,喻指教導。[5]文學:當時對哲學、曆史和文學的統稱。[6]修:研究學習。經藝:經學。[7]大射:周代為祭祀而舉行的射禮。鄉飲:古代鄉學,三年業成,經考核選取品德與才學兼優者舉薦於君主,行前由鄉大夫主持設宴餞行,此禮儀稱“鄉飲”。[8]選首:選用的對象。[9]未暇遑:沒有時間顧及。暇遑,空閑。庠序:學校。[10]黃老之術:道家學說。道家以黃帝、老子為祖,故雲。[11]具官待問:已備官員之職卻得不到重用,有形同虛設的意思。
【譯文】
後來高皇帝誅殺項籍,發兵圍攻魯國,魯國的儒生們還在誦讀經書、學習禮樂,所以弦歌之音沒有斷絕,這難道不是聖人遺留下來的教化,使魯國成為崇尚禮樂的國度嗎?所以孔子在陳國,說:“回去吧,回去吧!我鄉裏的小子們急於進取而流於疏闊,因此做事情不切實際,文采斐然可觀,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教導他們。”齊國和魯國之間,人們熱愛文學,這是自古以來天生的。所以漢朝興起,然後儒生們開始能夠研究六藝,講習“大射”“鄉飲”的禮儀。叔孫通創製了漢代的禮儀製度,所以官拜太常,儒生弟子們參與製定的,都成為朝廷優先錄用的對象,所以他們都很感歎地說憑借儒學起家。然而這時還有戰事,漢朝忙於平定四海,也沒有空閑去關注興學辦教育的事情。孝惠帝和呂後的時候,公卿都是一些憑借武功而成為有功之臣的人。孝文帝的時候經常征用儒士,但是孝文帝在本質上喜歡刑名之術。孝景帝的時候,不重用儒者,而竇太後又喜歡黃老之術,所以諸位博士隻不過是些配備的官員罷了,沒有得到重用的。
【原文】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1],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2]。言《易》自菑川田生[3]。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後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4],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5]。
【注釋】
[1]鄉:通“向”,傾向,趨向。[2]《禮》:即《儀禮》,又稱《士禮》或《禮經》,是春秋戰國時一部分禮製的彙編。[3]《易》:即《周易》,又稱《易經》,古代占筮之書,相傳為周人所作。[4]白衣:此代指平民。三公:朝中最高的三個官位,漢代指丞相、太尉和禦史大夫。[5]靡然鄉風:順風倒下,喻指自然而然地向往、追求,成為一種普遍的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