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對我有敵視情緒。”“三條腿”說,“知道兄弟們日子不好過,這不過來埋單了嘛。今天我請。”
陳木年說:“魏鳴也行,手裏還攥著幾千塊錢學生活動經費,早晚都是吃掉。”
這倒提醒了魏鳴,他說:“你們誰有買書的發票?吃了幾頓,得補個賬。”
“三條腿”說:“這事兒找木年。就他買書。”
“他媽的,”陳木年說,“這日子沒法過了,越沒錢越買那些爛書。得革命!”
“三條腿”說:“你可別,沈老頭還指望你繼承他的衣缽呢。”
“屁!指望我?誰會指望一個本科都沒畢業的人。”
“別身在福中不知福。”魏鳴說,“沈老頭要是對我這麼好,別說幹幾年臨時工,就是做一輩子的清潔工,我也認。知遇之恩哪!”
陳木年不想和他們爭辯。為這事他和很多人都爭過。說到底不是能否回報知遇之恩的問題,而是怎樣解決眼下備受壓抑的問題。他相信,如果他們中的某個人像他一樣,惴惴不安地待在一個臨時工的位置上,每年還要等待隔三岔五的無聊審問,早卷鋪蓋走人了。他沒殺人,已經對不同的人、不同的組織說過無數遍了,警察都不再問了,他們還鍥而不舍地一次次審。他們到底想審出什麼?每次審問,都說沒問題了就可以補發畢業證和學位證,多少次問都審完了,兩個證還是遙遙無期。陳木年在每一次談話和審問前,都對能夠證明自己學曆身份的證件懷有希望,拿到證件他就可以考沈鏡白的研究生了,但每次結束之後,他都覺得這輩子沒希望看見屬於他的證了。就像那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他每次就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後發現又滾下來了。推上去就是為了滾下來,這就是他的現狀。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就主動挑起其他話頭,但聊著聊著又回來了,還是他。陳木年知道他們都關心自己,但他不喜歡這樣的關心。魏鳴和“三條腿”不管,一個勁兒地勸他,像沈鏡白那樣語重心長。他們說,都忍了三四年了,不能功敗垂成,想想,被沈老頭看上容易嘛。
他們繼續說,開始推而廣之討論偶然因素對人生的重要性。
“三條腿”說:“唉,人哪,就那麼幾步,走不好一輩子都得跟著擦屁股。當時幸虧沒去中學當老師,不然早累死幾百回了。”
魏鳴說:“沒錯。人一輩子做不成一件大對事,沒問題,千萬別做錯,一次都不行。老陳,咱們自家兄弟,我可不是說酒話,你看,就一次,就要了你的命。可得長記性。”
他們說得相當不錯。但陳木年不喜歡聽。的確,他們倆都沾了沒犯錯誤的光。“三條腿”走對了門,工作上別人幹啥他幹啥,堅決不去瞎胡搞,所以領導喜歡,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魏鳴也是,畢業留校不是因為他有多出色,而是因為他沒犯過錯誤。誰能不出個意外?魏鳴就不出,小意外也不出,挑不出毛病,就留了。無過就是功。倒是陳木年,來了那麼一下,就一下,逮個正著,死翹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