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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已過,下過幾場大雨,河水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急。天氣漸漸變熱了,人們衣服越穿越薄,光腳趕場的人也越來越多。小麥開始灌漿,油菜也已滿莢。立夏小滿正栽秧,各生產隊都在搶插秧苗。沉寂了一冬的水田漸漸熱鬧起來,耕田、耙田、壘田坎、起豬窩、撒幹糞、潑稀糞,忙忙碌碌,人來人往。

李元成又要到各地檢查春耕生產了,所到之處,皆是一派繁忙與興盛。

高高低低的田坎上,處處都能看到兩人一組的鳧水場景。鳧鬥又稱水籮篼,是一種用篾條編成的口圓底尖口徑約兩尺的鍋蓋形農具,兩側對稱係有兩組丈餘長的麻繩,每組兩根,麻繩兩端係在一根長逾一尺粗若手臂的木棒上。相對站著的兩人,雙手握著木棒兩端,身子向後一仰,同時用力一拉,將鬥繩拉直,鳧鬥便平懸在空中。兩人再將身子向前一俯,將鳧鬥朝田坎下的水氹氹輕輕一甩,同時微微傾斜手中的木棒,將鳧鬥一側邊口插入水中。待鳧鬥舀滿水後,其中一人開始喊起號子,兩人身子同時向後一仰,拉起鳧鬥,再次傾斜木棒,將鳧鬥裏的水傾入高處的水田內。如此往複。

有鳧水處,必有號子聲。號子很簡單,就是數數,每鳧一鬥水,就數一次數,兩人交替著喊,簡單而重複。喊號子當然不是為了數數,而是通過號子聲,協調動作,激發力量。號子聲高亢悠長,在熱鬧忙碌的田野裏悠悠回蕩,給一派繁榮的山村平添了一分亢奮與生氣——

一籮喂~

二籮喲~

三籮喂~

四籮喲~

……

水田裏,耕田的老農用使牛棒將牛屁股打得啪啪響,一會兒咑咑地吆喝,一會兒瘟喪瘟喪地罵個不停,或者用使牛棒在水麵拍起長長的水花。耕牛在各種催促壓力下隻得拚命拉犁,不敢懈怠。有的實在拉不動了,幹脆伏臥在水田中抗議,鼻孔重重地喘著粗氣,在水麵上吹起一圈圈波紋。直到耕田人將枷擔從牛肩上鬆開,並誘以青草,耕牛才停止罷工。

當地民辦小學的老師挖苦不認真學習的學生時往往這樣說:“你這個樣子,將來也隻有給牛充老子、打牛大胯、當犁耙駕駛員哦。”說的是將來沒有出息,隻有耕田當農民的意思,但也十分榮幸地把耕田與當駕駛員扯到一起。可見耕田不光是體力活,也是農業生產中技術含量較高的工種。年輕人需要跟著老農學習很久才能獨自扶犁下田,老農也經常一邊駕犁,一邊向年輕人傳授個中奧妙——

耕田人要將人、牛、犁熟練地控為一個整體,著力、起步、平衡、深淺、寬窄必須準確嫻熟,自然流暢。一般水田泥麵以上水深約三寸,耕田過程中水麵渾濁,看不清泥巴,下犁的深淺寬窄全憑耕田人感知把控。下犁不能太深,太深了會犁出熟泥下的死土,不利於作物生長,同時會加大耕牛的負擔;也不能太淺,太淺了達不到犁田翻泥的目的。下犁不能太窄,太窄了隻能犁上少量泥土,影響工作效率;也不能太寬,太寬了會留下沒有犁上的泥塄。

犁田人左手捏牛鼻索和使牛棒,通過揮棒的幅度和扯索的輕重緩急,將自己的意圖準確無誤地傳遞給耕牛——或快,或慢,或左,或右。耕田人右手執犁把,邊走邊不停搖動。新犁出的一溜泥巴剛爬上鏵肚,耕田人順勢將犁身向左一傾,泥巴便上下翻轉順從地向左側臥進上一犁犁出的水溝裏。犁到盡頭,需要掉頭,耕田人左手一扯,在牛掉頭的瞬間,右手將犁把交於左手,然後抓住犁腰下的把手提起犁身,急轉方向,不寬不窄、不深不淺地將亮亮的鏵尖倏地插入水田,再將犁把還到右手,悠悠前行。

男人們幹的是硬邦邦的體力活,想偷懶也難,而女人們就幸運多了。她們十來人一字排開,手握鋤把,共進共退。看似整齊劃一,實則出工不出力,鋤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或者幹脆將鋤頭在田裏一杵,雙手合抱鋤把末端站著擺龍門陣,直到隊長過來一聲吆喝又才動起來。收工到了,活路準時幹完,至於質量如何,隊長不看到,不影響評工分就行。

檢查完畢,李元成終於空閑下來,於是回到區公所,坐在辦公室悶悶不樂地抽煙。

紙沒有包住火,區長兩口子間的矛盾還是從區公所那間小屋悄悄傳了出去。李元成畢竟是公眾人物,就像大多數官員一樣,麵子問題大於一切。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梅蘭真的會離開他。不管關起門來如何爭吵對立,梅蘭是他老婆這是毋庸置疑的,隻要外麵不知道,他會給梅蘭足夠的時間。李元成現在空前緊張了,他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進而坐在那裏雙眼發直,抽煙的手微微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