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不願承認自己是在偷竊,但不是偷竊又是什麼呢?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切換著幾幅圖畫:一幅是坐在川大圖書館遨遊書海的自己,一幅是在建興中學的講台上傳道授業的自己,一幅是在石埡子小學被人剝光衣服任人抽打的自己,一幅是提著褲筒袋賊眉鼠眼的自己。他不知道哪幅圖畫更接近真實的自己,當他看到滿滿當當的一褲筒苕幹時,心裏居然生出一絲微妙的踏實感。
老家是不能回了,成都也不能去了,哪兒才是逃亡的終點呢?他不願提心吊膽地東躲西藏,甚至想回到建興中學找紅衛兵論理,但是,那些革命熱情如熊熊烈火的小將們會與自己講理嗎?現在連校長都不能自保,一旦回去,誰又能保護自己的安全呢?何況這次逃走已是罪加一等,那些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造反派會輕饒自己嗎?他想到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教室木柱以及紅衛兵手中的麻袋木棒,就不寒而栗。
吃過幾把苕幹,飲過一些山泉,太陽漸漸偏西,霧氣漸漸變濃。行者歸家,耕者收犁。千萬不要為這鄉村的黃昏吟詩作畫,千萬不要讚美這迷人的夕陽晚照,千萬不要無病呻吟地“斷腸人在天涯”。對於一個在寒冷的冬夜無家可歸的逃亡者,夕陽西下,便是一場酷刑的開始。
當西天的晚霞由絢爛而灰暗,紅紅的太陽還是無可阻擋地慢慢下沉了,隨之一同下沉的還有那顆近乎絕望的心。山腰這塊柏樹林,白天還能藏身休息,而半夜的山風灌入林中,砭肌刺骨。他將身子努力縮成一團,藏在一塊石頭後躲避山風。心想隻要這樣一分一秒地熬下去,天一亮就好了。而山風卻一陣緊似一陣,他漸漸難以支撐了。他知道山下肯定比山上風小,於是一手提布袋,一手摸著山石一步一步磕磕絆絆地向山下轉移。
山腳果然比山上風小多了。黑暗中,他找到一處凹地,將苕幹袋係好橫放於地,然後坐在袋上靜待天亮。山下雖然風小,但他發現這裏風刮起的嘩啦聲比山上還響。在四野漆黑、死氣沉沉的冬夜,這種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他屏息細聽,辨清聲音就在身旁。他摸索著蹚過去,用手胡亂一摸,突然“媽呀”一聲驚叫,然後抓起布袋便跑。他摸到了一隻花圈,紙花紙帶俱在,顯然剛插上不久。他竟然在黑夜裏孤身藏在一座新墳旁邊。
由於慌不擇路,奔跑中腳下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一處斜坡上並不斷下滑。他已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從而判斷腳下必是急流。慌亂中他抓到一個樹樁阻止了身體下滑,但手中的布袋卻落入水中。當發現用於維持生命的苕幹已落入水中,他居然放手鬆開樹樁去搶布袋。水流湍急,冰冷刺骨,他一滑下去,水便沒於大腿。他一陣亂抓,可惜布袋已被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