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裏,姑娘將椽子狠狠往地上一摜,好像正是這根椽子惹得她十分氣惱,同時嚇得黃狗緊張地直起頭看著她。她抽回椽子的行為一直令她心神不寧。如果那人果真餓死在島上,自己不就成了凶手了嗎?她將從第一次看到那人直到今天與之有關的所有記憶碎片進行拚接回放,發現那人言談舉止、儀容神態都迥異於普通的叫花子,而且說話思路清晰,邏輯嚴密,充滿雄辯。她覺得自己對這個叫花子的聲音和容貌十分熟悉,隻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姑娘叫梅蘭,家住升鍾區保城公社,建興中學高六六級學生。她多次聽過陳德愚的講課及講座,對他廣博的知識、豐富的見聞、幽默的談吐、高深的學問、充滿睿智的辯駁以及瀟灑的舉止崇拜得近乎癡迷。隻要一有機會,她便會去聽其講課或講座。因此,她心目中陳德愚的光輝形象與一位偷雞摸狗、狼狽不堪的叫花子實在沒有任何聯係。
與那一年所有的高中畢業生一樣,梅蘭無緣高考,並身不由己地彙入了浩浩蕩蕩的紅色潮流。當她與同學們一同進行大串聯、破四舊、鬥私批修等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時,與她相依為命的父親卻成了這場運動早期的犧牲品。
她父親是縣供銷社主任,運動一開始便被莫名其妙地當成剝削階級進行批鬥。他與紅衛兵頭頭據理力爭,堅決否認自己是剝削階級,並奉勸他們要頭腦清醒、能辨善惡,不要敵我不分、禍害百姓。他也真是不識時務,那些革命闖將正激情澎湃,豈能聽得如此言論。他們變著花樣折磨他。一天夜裏,他跪著倒在爐渣上,再也沒有醒來。
母親在她剛上初中的時候便去世了,她無兄弟姊妹,父親去世後便成了孤兒。好在她已滿十八歲,大爹大媽成了她暫時的監護人。她無限悲痛地配合大爹大媽將父親葬於村口,並親手製作了花圈。陳德愚那天夜裏誤撞的新墳便是她父親的長眠之所。估計是害怕連累女兒,父親連句遺言都沒有留給她,唯獨留下了那條黃狗。聽大爹說,黃狗是一路流著眼淚隨父親的遺體回來的。父親下葬後,黃狗在墳前一連守了三天三夜,給什麼都不吃,怎麼趕都不走。後來還是梅蘭才把它帶回家。
父親的去世除了讓梅蘭極度傷心孤獨,便是對紅衛兵由最初的狂熱一下變得厭惡甚至痛恨起來。既然已經高中畢業了,她計劃為父親守孝二十一天後,便到縣供銷社找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韓叔叔打聽到供銷社工作的事。那天陳德愚在村裏碰見她的時候,她還沒來得及改變自己的裝束。如果陳德愚不慌忙逃跑,她根本就沒有心思去追一個僅偷了件棉衣的小偷。她懷疑他可能還偷了其他東西,所以才一路狂追。誰知小偷斷路求生,她也隻得就此作罷,並很快將此事忘得幹幹淨淨。
從建興中學畢業的高中生,在當時當地,其影響絕不亞於後來畢業於名牌大學的高才生,更何況梅蘭還是一位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五官俊俏的女學生。於是,攀親求婚者絡繹不絕。這可樂壞了大爹大媽,也忙壞了大爹大媽。其中最有競爭實力也最積極的求婚者便是相鄰大隊的李元成。
李梅兩家是世交,李元成比梅蘭大六歲,大人讓他們從小便以哥妹相稱。李元成有個幺妹叫秀英,十分喜歡梅蘭,一見到梅蘭就圍著她姐姐姐姐的叫個不停。
隨著年齡的增長,哥哥漸漸對妹妹有了兒女之意,可是兩人在讀書求學方麵的天賦卻天上地下。李元成在本地一所民辦初中校混過一年後,便跟隨在升鍾區當副區長的父親到區上臨時謀了個差事,而梅蘭後來卻令人羨慕地考進了全地區的重點中學——建興中學。當地人都清楚,進了建興中學,一隻腳便已跨入了大學的門檻。這讓李元成極度失落和無奈,也漸漸對這位越飛越高的妹妹失去了幻想。
“文革”開始後,讀書成績一塌糊塗的李元成,在父親的蔭庇下居然一步步當上了升鍾區區公所文書,而梅蘭卻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她父親去世後,以哥哥自居的李元成自然忙前跑後,大獻殷勤,的確讓孤苦無依的梅蘭倍感溫暖。但是,當李元成通過媒人找到梅蘭大爹大媽正式向其求婚的時候,梅蘭卻以家父新喪為由而婉拒了。
在被當地人稱為洋學堂的建興中學裏熏陶幾年的梅蘭,骨子裏有一種孤傲和清高,以及對知識分子的認同感。她對李元成這位僅僅在民辦初中混了一年的“哥哥”,有一種不忍言表的蔑視和排斥。李元成則自信與她的差距正在不斷縮小,也認可守孝期間不宜談婚論嫁的習俗,在責備自己莽撞和性急之後,便不露痕跡地細心照顧著妹妹並耐心地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