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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地與大爹一家人吃過夜飯,梅蘭回到自己的木樓上,劃燃火柴,點上用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燈,從書堆裏抽出一本中學課本百無聊賴地亂翻。熟悉的書香令她沉醉,也令她百感交集。她的思緒穿過橙色的燈火,回到了美麗的寶馬河畔,回到了那充滿激情與躁動的校園。

大學夢被殘酷的現實無情地擊碎了,她將永遠告別難忘的校園生活。她想起了批鬥學校老師的紅衛兵,也想起了被紅衛兵批鬥的父親。父親去世後,狂熱的革命激情被澆滅了,她被迫回到這雞鳴犬吠的山村。盡管人們對這位全大隊唯一畢業於重點中學的女秀才都非常尊重,盡管大爹大媽對這位聰明漂亮的侄女十分疼愛體貼,盡管父親的同事及朋友正在為她的工作跑前跑後,但是,孤獨與寂寞卻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往日清脆的笑聲沒有了,甜甜的歌聲沒有了,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少了。她能說什麼呢?與誰說呢?大爹一家人唯一認得幾個字的便是二女兒梅菊,而梅菊也僅在本大隊的民辦小學上過兩年學。大爹大媽除一個“毛”字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她的滿腹愁苦能向他們傾訴嗎?

想起父親,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黃狗。父親生前十分喜歡黃狗,黃狗也非常通人性。去年暑假,父親因出差把黃狗帶回來交與她照顧,她第一次見識了黃狗的聰明可愛。當她在夏蚊如雷的晚上看書學習的時候,黃狗一定會靜臥在她腳下,不斷地大幅度扇動尾巴為她驅趕蚊子,一刻也不離開。

想起黃狗,她又想起了那個藏於孤島的叫花子。天寒地凍的,島上沒有房子,沒有食物,這麼長的時間他與黃狗是怎麼活下來的呢?從黃狗對他的親熱程度來看,此人對黃狗一定巴心巴肝。父親世後,黃狗能重新得到那人的喜愛和照顧,這讓梅蘭倍感欣慰。

當她回想起那人希望黃狗留下時的哀求,她的心在微微收縮。同為孤苦無助之人,自己卻帶走了他唯一的聊以排遣寂寞的夥伴,還抽掉椽子,讓其仍困居孤島。她意識到自己太過殘忍,並對那人有所同情了。

她回想起那句“不就是想把我抓起來,想把我整死嗎”的話來,發覺其中另有隱情。哪裏的紅衛兵在追他呢?為啥想把他整死呢?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建興中學,想起了那幾位被紅衛兵批鬥過的老師,想起了已經逃走的陳德愚。陳德愚的麵孔和那位叫花子的麵孔在她眼前循環切換。突然,她雙手顫抖起來,鼻子一酸,然後壓低聲音一聲悲喊:“媽——呀——”

她幾乎是哭著叫了兩聲黃黃,但黃狗不在,於是慌亂地點亮馬燈,扛起那根椽子,小跑著來到峽穀口。黃狗早已守在峽穀此岸,望著彼岸發呆,看到她去了,便遠遠地迎過來猛咬其褲腳。椽子剛一搭上,黃狗便射了過去。當聽到洞外熟悉的呼哧呼哧聲,陳德愚沒有做任何思考便本能地邊叫天黃,邊往外衝。天黃異常興奮,差點將他拱倒在地。他蹲下來,左手一把抱著天黃,把臉貼到它頭上,然後一邊用右手輕撫其背,一邊動情地喊:“天黃,乖乖,天黃,乖乖!”

他隻顧和天黃親熱,根本不去想天黃是怎麼過來的,天黃能過來意味著什麼。他對其他人的到來已經毫無所懼了。還有什麼能比失去天黃更可怕的呢。與天黃嬉鬧了半天,他才緩緩站起來。此時,他隱約聽到身後有輕輕的抽泣聲,於是猛地轉過身來。這時,姑娘已慢慢將馬燈舉到他麵前,認真地看著他的麵龐,然後將馬燈輕輕置於地上,一步衝過來,帶著哭腔喊了一聲“陳老師”,再將陳德愚緊緊抱住,肩膀一聳一聳地傷心大哭起來。

“你——你認識我?”無法描述陳德愚此時的複雜心情,或者恐懼,或者驚喜,或者疑慮,或者莫名其妙。他雙手輕扶姑娘雙肩,然後微微用力,緩緩地將她身子推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