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建興中學,陳德愚已經練就了一身亡命江湖的好功夫。他幾乎沒吃什麼苦頭便遠遠地逃離了曾家山,逃離了朝天區,並一直逃到旺蒼縣國華區燕子溝煤礦。
這家煤礦是當地一個大隊的小煤窯,煤質差,產量低,效益不好,安全設施落後,當地農民都不願下礦幹活,煤礦領導還得四處派人去外地找工人。陳德愚在曾家山煤礦勞動一年,早已是一名熟練的煤礦工人了。當他找到煤礦領導說願下井幹活時,領導啥也不問便十分高興地收下了他。煤礦包吃包住,一天所掙工分折算成人民幣大約可值一元二角。他便從此隱姓埋名地在此當了一名礦工,而且一幹就是八年。
沒有人知道這八年他是怎麼一天一天咬著牙熬過來的。如果心中沒有愛,他不會支撐這麼久;如果心中沒有恨,他也不必支撐這麼久。他平時很少說話,幹活十分賣力,有時甚至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卻從不主動要求加工分。煤礦統計工分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別人說多少就是多少。吃穿住都由礦上提供,他從不外出,自然也沒有其他開銷,錢對他來說實在沒有什麼用處。他總是樂於助人,甚至連工友的衣服他都幫著洗,所以全礦上下都十分喜歡他。
沒事的時候,他便一個人爬上山去曬太陽,或者望著遠處黧黑的群山發呆。從來沒有人聽他談起過自己的家鄉和親人,就連過春節他都主動申請留在礦上守礦。有幾年春節期間,礦上領導來看他,問起他的過去和家人,他都慌忙回避,說自己沒有親人了,是一個獨人,致使領導搖著頭連說可憐可憐。他清楚自己是個逃犯,隻要煤礦不追查他的身世,並能為他提供一個棲身之所,便謝天謝地了。
其實,從曾家山煤礦逃出後很快他就後悔了。要是當時他再稍作思考也許就不會逃走了。逃離監獄並不意味著重獲自由,如果再次歸案,判罰將會更重,刑期將會更長。現在他照樣不能回家,照樣不能回學校,照樣得亡命天涯。
有時他真想回一次家,告訴人們自己還活著,但這等於自投羅網。他想讓父親、讓梅蘭知道自己還活著,可是大家都確信他已經死了,或許所有的傷痛都已被歲月漸漸衝淡。好吧,死了就安安靜靜地死了吧,免得擾人清靜。但複仇的烈焰一天也沒有熄滅。如果既能複仇,又不驚擾所有親人,“死人”可比活人方便得多啊。
關於複仇,他想了很多年,從進入監獄的第一天起這便是他每天思考得最多的問題,甚至是他每天思考的唯一問題。他決定要麼與李元成同歸於盡,要麼複仇後再返回煤礦繼續當礦工。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近乎苛刻地追求複仇計劃的精準和完美。他若幹次地在心中演練所有的細節和動作,但越想越覺得計劃不夠周密,越想越覺得準備不夠充分,因而越想心裏越沒譜。他就這樣天天假想,天天猶豫,天天等待,八年光陰就這樣慢慢流逝了。
1976年10月6日,在葉劍英、李先念的支持下,華國鋒通過由汪東興統率的8341警衛部隊,一舉逮捕了“四人幫”所有成員。十年浩劫宣告結束。
當這聲平地驚雷通過有線廣播慢慢滾到偏僻閉塞的燕子溝煤礦時,沒有人看出陳德愚的不安與躁動。他應當狂喜,“四人幫”一垮台,他的冤屈或許便可得到洗雪了,他的災難也該結束了。但他沒有狂喜,反而多了一層深深的焦慮。他蒙冤已整整九年,人生的黃金季節已在暗無天日的煤礦裏悄悄溜走,而將他一手推入災難的人至今卻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擔心,“四人幫”的垮台會成為他複仇的阻力。
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感逼著他一刻也不願再等了,他當天便向煤礦領導請假,說老家有事要耽擱一段時間。領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當即為他結清了這麼多年一直攢在礦上的將近三千元工資,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巨款。領導及另外兩個工友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礦外大路上才分手,並提醒他注意安全,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