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罵的藝術(1 / 2)

李國文

所以眾多有識之士,總是大聲疾呼,不要對陰暗麵感興趣。細細品味,那用心之良苦,也真是難能可貴。

罵人是藝術,罵得淋漓盡致,罵得入骨三分,不容易,是一門功夫。

同樣,挨罵也是藝術,挨罵得臉如城牆,心如古井,酒飯不誤,照當喪家之犬,抽不冷子還能反咬一嘴者,也是一門功夫。在《紅樓夢》中,最有名的一罵,便是焦大借酒撒瘋那一回了。

秦鍾要回家,寧國府用車送,派的是焦大。黑燈瞎火,也不是什麼有賞錢的好差使,他老人家又喝了兩口,正上頭,碰上賈蓉說了幾句,他自然倚老賣老地罵開了。

賈寶玉算不算挨罵的,姑且不論。但他向鳳姐求教,何謂“爬灰”時,卻被正經八百的這位挨罵者,罵了一頓。

《紅樓夢》一書,真不愧為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無不應有盡有。僅就罵人和挨罵來看,也是中國其它的古典文學作品,所不能比擬的,很難再找到比《紅樓夢》更豐富,更生動,更精彩,更深刻的罵的語言了。

賈政罵寶玉:“叉出去!”“你這畜生!”

鳳姐罵尤氏:“你尤家的丫頭沒有人要了,偷著隻往賈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又轉過臉去罵賈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

芳官的幹娘罵芳官:“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接著又罵她女兒春燕,“小娼婦,你能上了幾年台盤?你也跟著那起輕薄小浪婦學!”

秋紋罵小紅:“沒臉麵的下流東西!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彩霞罵賈環:“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王夫人罵趙姨娘:“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一發得了意了!”

鴛鴦罵她嫂子:“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你快夾著你那穴嘴,離了這裏,好多著呢!”

有真罵,有假罵,有狠罵,有毒罵,有得罵的罵,沒得罵的也罵,打雞罵狗,指桑罵槐是罵,不分好歹,滿口胡說也是罵。《紅樓夢》書中這種最典型地表現出中國人文化心態的罵和挨罵,即使世界文學名著,恐怕也是望塵莫及。

尤以焦大那一通罵:“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簡直把賈府的陰暗麵,暴露無遺。我書讀得甚少,不敢輕易結論,好像在中外古今的文學作品中,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罵人和挨罵的情節,似乎不多。

所以眾多有識之士,總是大聲疾呼,不要對陰暗麵感興趣。細細品味,那用心之良苦,也真是難能可貴。試想,焦大這通開罵,把詩書簪纓、鍾鳴鼎食之家的那一層令人羨慕的帷幕拉開,看到其中許多見不得天日的汙穢。倒胃口不說,一個表麵的美的完整性也給破壞了。多糟糕,多敗興啊!真是可惡之至。所以那些挨罵的人,要賞罵人的焦大一嘴馬糞,以示懲罰,也是正常的。爬灰就爬去好了,總不是所有的人,都爬灰,你幹嗎不寫不爬灰的人,偏寫爬灰的人呢?若焦大將這番意思寫成小說的話,我敢肯定,賈珍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鋪上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時,準會這樣對他進行大批判的。不要以偏概全嘛!純係個別現象嘛!應該看到,不爬灰的還是大多數嘛!

當然後來挨罵的人,通常就不采用寧國府的馬糞止罵法,而有別的高招了。

罵分兩路,當麵罵和背後罵。關起門來罵皇上,和古人所說的腹誹,都屬於怯懦的罵,除了自慰外,不產生任何效果。當麵罵,就不同了。有罵的人,就有挨罵的人;有挨罵的人,就有不同反應。這反應中,以雖挨罵而根本不像是挨過罵似的泰然自若者,最為上乘,也就是藝術了。

一種是泛罵,如柳湘蓮說的:“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罷了!”你可以裝作不介意,不幹淨的人多了去了,又未曾單挑你出來,你伸那頭幹什麼?還不妨附和兩句:“是太不像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