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是指名道姓的罵,如賈母啐賈璉:“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你可以狡賴,可以不認賬,可以推卸責任,既可以嬉皮笑臉,打馬虎眼,也可以耍流氓腔,“我就這樣一個狗屎德行,你怎麼辦吧?”
一種是讓挨罵的人明白是在罵他,可罵人的人卻做出並不是罵誰的樣子,可誰聽了,誰心裏有數。如鳳姐說:“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古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那你完全用不著自作多情,自領沒趣,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甚至還向人打聽,“罵誰哪?罵誰哪?”
一種罵,便是寶釵對靚兒那番言語了:“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看來是在斥責一個小丫頭,實際卻是衝著寶玉去的。這就更好辦了,這耳朵聽,那耳朵出,他罵他的,你說你的。“東關酸風射眸子”,這種罵連這點威力也沒有的,眼皮一抹,不理就是了。茅台照喝,肥牛照吃,隻要想到罵是罵不死人的,甚至一根頭發也罵不掉的,裝一回王八蛋又何妨?
當然也有無需藝術的挨罵,例如:小孩挨父母罵,因為頑皮私下闖了禍;學生挨教師罵,因為課堂不好好聽講;丈夫挨老婆罵,因為他身上有從未聞過的香水氣味;科長挨處長罵,因為他把報告直接送給了局長。一個作家挨棍子們罵,因為他沒有按棍子們的那極其衰弱、已經消化不動任何東西的胃口,寫那種極其稀薄的流質或半流質食品式的小說。
這種屬於小過小失,照顧不周的挨罵,罵也隻好由他罵了。
另有一等挨罵的人,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如金榮挨罵,是因為他狗仗人勢,欺壓無辜。趙姨娘挨罵,是因為她居心險惡,置人死地。鴛鴦嫂子挨罵,是因為她為虎作倀、賣友求榮。賈蓉挨罵,是因為他當著鳳姐捧鳳姐,背著鳳姐整鳳姐,純粹一個耍兩麵派的小人。就知想盡一切辦法裝孫子,找機會狠狠報複,向主子討功領賞,並且揚言,任你罵得狗血噴頭,好官我自為之。哪怕開始倒數計時,那也快活一天是一天,樂一個小時是一個小時。充分利用剩餘價值,管人家罵爹罵娘。
其實在生活裏,指著臉罵,指著鼻子罵,對於這些精通挨罵藝術的一朝得手、人皆為敵的白衣秀士以及花子拾金、小人得誌的跳梁小醜,恐怕真是對牛彈琴,不起絲毫作用的。“哀莫大於心死”,對這班心死的人,還能有什麼辦法?
君不見焦大所罵的偷雞摸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那一群嗎?你若是碰到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一夥人,你就光看不罵好了。因為罵,多少還能抱一點希望。
但這些人,我勸您就免了吧!
作者簡介
李國文(1930—),上海人。1949年畢業於南京戲劇專科學校理論編劇專業。198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冬天裏的春天》獲首屆茅盾文學獎。《危樓紀事》獲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出版有隨筆散文集《罵人的藝術》、《淡之美》、《中國文人的活法》、《唐朝的天空》等,並著有《評點三國演義》、《莎士比亞傳》等書。
心香一瓣
世間的笑,有千姿百態;世間的罵,也有千種萬種。罵人也是一種藝術,一部《紅樓夢》,就已經寫出了“罵”出的各種人情世故。
罵,不管是在發泄情緒,還是在恨鐵不成鋼,或是在希望對方改正,或是一種激將法,都是人際交往中難免遇到的一種情境。什麼人該罵,什麼人罵了也是白費力氣,需要仔細觀察和揣摩。常言道:不打不相識。罵人要出於真誠,挨罵也要虛心靜氣,這樣才能把“罵”出的摩擦力由阻力變成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