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老家女人(3)(3 / 3)

三嬸跟三叔說瞎話,說寡婦嫂子背地裏罵婆婆,罵得可難聽了。三叔不分青紅皂白,抓住娘狠狠打了一頓。

娘問:“老三,你為啥打俺?”

三叔說:“你罵俺娘,俺就打你!”

娘說:“俺沒罵咱娘!”

三叔說:“你罵了,還不承認!”又打娘兩耳刮子,打得娘順著嘴角流血。

大伯子偷她,小叔子打她,沒處說理去,娘越想越沒法活,就拿個繩子去上吊。哭著在梁上拴好繩子,回頭看見床上睡覺的閨女,舍不得了。可不死咋過呀?娘在井邊哭了一夜,起早跳了井。

李胡同人早晨起來打水,看見井裏有人,趕緊撈出來。娘沒氣了,臉蠟黃,嘴唇黑紫。

三嫂起來沒看見娘,她光著腳往外跑,看見有幾個人抬起娘,讓娘趴在牛背上,一個人牽著牛,邊走邊喊:“大寸家娘回來吧!大寸家娘回來吧!”

娘趴在牛背上,吐出來很多水,又活了。活過來,娘滿臉是淚,說:“你們不該救俺,不該救俺呀!”

好心人給娘家捎信去,舅趕車來,把娘兒倆接走了。姨姥聽說了娘的事,勸娘改嫁,娘答應了。媒人給說了個龍山集的,男方媳婦死了,沒孩子。媒說成了,定好日子,男方要來車接人。

那天白天,娘不見了,到處找不著,姥娘急得哭。哭著哭著想起來,姥娘說:“大寸家娘是不是去她爹墳上了?”

舅領人去姥爺的墳上,看見娘在墳下躺著哭哩。大家把娘攙回來,到了夜裏,龍山集就來車把娘拉走了。

三嫂想娘了,就去龍山集趕集的人裏找娘,找到娘,娘就把她領到家,住五天六天的,不敢多住。女人改嫁,就叫人瞧不起。三嫂跟娘住,都叫她“帶犢子”,龍山集的人更瞧不起。

姥娘家是富農,趕上土地改革,家裏的糧食都被裝進布袋,用車拉走了,牛也給牽走了,還要開舅的會,把他嚇跑了。舅是個老實人,當了八路軍。當了八路就去打仗,他膽小,又嚇跑了,沒敢往家來,跑到外地了。

舅當逃兵,莊裏知道了,鋼槍班 ①的人常來找舅,說找著了就往前線送,不去就槍斃。妗子②怕鋼槍班找她的事,回娘家了。

姥娘家就剩下姥娘和四個小孩子,吃點兒水都難。井在莊東頭,家在莊西頭,七歲的三嫂和八歲的表姐到了井邊,求人打出水,小姐倆抬著走,歇七八次才能抬到家。

實在沒有辦法,姥娘把她送回奶奶家。奶奶這邊,爺爺已經過世。大爺去偷人家,叫人家告了,被抓走,押到單縣監獄裏,兩年沒誰去看他。那時候窮,交通不便,奶奶哭得眼睛都看不清道了。

過了兩年,三叔用木軲轆車推著奶奶去看大爺。李胡同到單縣一百多裏地,娘兒倆蒸了一鍋幹糧放小車上,起早貪黑走了兩天。到了單縣,三叔給奶奶找了店鋪住下,他先去監獄看看。監獄門口的人說:“他死一年多了,你咋才來?”

三叔哭了一會兒,想起店裏的奶奶。他擦幹眼淚,回去對奶奶說:“俺哥調到濟南罰勞役了。”

罰勞役罪就輕了,奶奶放心了。過了兩三年,不見大爺回來,奶奶追問三叔,三叔才說了實情。

到了一九四九年,三嫂十一歲。家裏啥吃的都沒了,大年初四,三叔帶著一家老小十口人要飯去山西。木軲轆車上推著奶奶,放著三床被子、要飯籃子、要飯棍子和要飯碗。

①鋼槍班:過去對民兵的稱呼。

②妗子:舅媽。

他們白天要著飯趕著路,夜裏住廟上,也住別人家的車屋,實在沒處住,一家老小睡在道邊,夜裏下雨,連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到了山西,大娘領著三個閨女,三叔三嬸帶著兩個孩子,三嫂跟著奶奶分頭要飯。

有一天,她倆去兵營要飯,看看兵營能不能給點兒吃的。進到兵營,奶奶看見自己的侄子在這裏當兵,抓住侄子的手放聲大哭,把家裏這些年的事連哭帶說都告訴了他。

表叔問:“姑,你在哪裏住?”

奶奶說:“俺沒有常住的地方,哪裏都住。”

表叔領著奶奶找了個院,這院本來是地主的,地主走了,空房子很多。這下好了,要一天飯,回來有個屋了。破被在院裏曬一天,鋪到地上幹幹爽爽的,躺在破被上看見瓦房的房頂,三嫂心裏可高興了。要飯籃子、要飯棍子、木軲轆車都放在屋裏,也放心了。

這一天出去要飯,狗叼住三嫂的右腿,硬是撕下一塊皮來,流了很多血。奶奶嚇壞了,管主人要了一根筷子,剪了些狗毛,回家燒了,整成麵,給三嫂抹到傷口上。

下大雨了,三嫂和奶奶沒有飯吃。三嫂怕奶奶年紀大,出門滑倒,她頂著雨出去了。地上刺溜滑,她的右腿鑽心疼,疼也得忍著。可能是雨大聽不見敲門聲,敲了很多門,沒幾家頂著雨來給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