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拿出了離婚證書,要往上蓋公章。那手又停住了,目光沉沉地在他們兩人身上打轉:“這世上哪有你們這樣離婚的,他不說你一個不字,你不說他一個壞字。我看出來了,你們這哪是感情不合?倘若不是為了政治原因,你們不會離,我也不會給你們離……”
文書歎了一口長氣,才把公章蓋了上去。
走的那天,孫蔚然借了一輛小毛驢車,送她和兒子去縣城的火車站。全村能走動的人,幾乎都到村頭來看這一幕,頗像是在夾道歡送,可古老的村莊,不會歡送一個敢於和它的傳統挑戰的人。懷著不同心情的人們,隻是為一個共同的好奇心所驅使: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怎麼能將本該你死我活的一場離婚,化解得魚不驚,水不跳,恍若兩個陌生人在路上擦肩而過?
安怡在一片普遍陰沉的目光裏,發現了大隊書記同樣陰沉的眼神,她覺得自己辜負了他的期待,趕快調過頭來,吩咐孫蔚然開路……
回到北京,弟弟到車站接她。
姐弟倆有一年多沒有見麵了,她隨孫蔚然回鄉不久,寫了一封信給弟弟,他很快就來看了她。在這之前,她一直不願告訴家裏,自己的命運又做了一次自我愚蠢的改變。弟弟抱起頭一回見麵的外甥,看清河長得似個瘦猴,眼珠子裏不停地眨巴著對北京的好奇和不安,心裏一個勁地疼得不行。一會兒,摸摸他隻有幾根稀發的小腦袋,一會兒將他的兩片小手心放嘴邊親了又親……安怡的心裏,湧起了一股深深的暖意。
還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弟弟在廠裏有一個好師傅,周圍有一批習相近好讀書的朋友。其中一個朋友的父親,是延慶縣裏世代相傳的老中醫,得知母親的病情後,開了一個方子,有幾味藥市麵上買不到,老人家自己去深山裏采摘,然後要兒子送了來。母親已服用了幾個月,神思恍惚、反應遲鈍的毛病基本上好了,現在她又操持起了家務。
此外,弟弟還告訴姐姐,因為顯而易見的視覺錯誤,父親的問題在他所在的廠裏,第一個獲得了“解放”。結論依舊是“文革”前的“工商業者”,銀行裏的存款被解凍,還發了一筆撫恤金。弟弟要她安心在家裏住上一陣,有朋友幫忙,找份臨時工做不會太難……
回到家,放下東西,母親的魂就被清河給勾去了,趁她忙上忙下,恨不能自己的心肝也摘下來給外孫吃,弟弟領她去街道辦事處報臨時戶口。
值班的顯然有點漫不經心,她問安怡:你是從哪裏來?安怡說了地方,她馬上說:你是知識青年啊,這一段知青回來的不少……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張表來,要安怡自己填,她自己便撥起了電話。像是找一個什麼人,要體育館國慶之夜的演出票。
一提到國慶之夜,少年時代溫馨的回憶,像放電影一樣,頓時掠過安怡的腦海:
這是天安門廣場上那似花團錦簇、孔雀開屏的壯麗焰火,這是十裏長安街上鑲嵌在各個雄偉建築物上的萬頃珍珠,這是北海公園裏與撲撲篝火和獵獵隊旗一起飛揚的歌聲: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
自從她走進炮局的那扇黑森森的大門起,一種因被這個國家所排斥、所專政,而漸漸消失掉的祖國依附感,又似漲潮的海水一樣,漫過了她的心胸,她有了幾分激動。又想起從此在北京的新生活,連握筆填表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9月29日的晚上,安怡和母親聊完天剛睡下,響起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尚在看書的弟弟過來開門,進來兩個戶籍警,他們問:“安怡報了戶口嗎?”
弟弟答:“報了。”
“把那報戶口的條子給我們瞧瞧。”
安怡趕緊找出那張條,給了他們。一個年紀輕些的,接過條後看都不看,一下塞進兜裏:“你這張條作廢了……”
“為什麼?”
“你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
“我是什麼人?我是我媽的女兒,我弟弟的姐姐,我住在我媽家裏。”
“好吧,那我告訴你,哪怕這屋裏住著玉皇大帝,你是他老人家的金枝玉葉,可隻要你還是勞改、勞教釋放人員,就不能在北京過國慶節!”
一家人都傻了,好似一組雕塑站在那裏,隻有目光裏透著無邊的悲涼。
恍若麵對一頭被縛了身子、等待宰殺的老牛,那年紀大些的警察,一定觸到了這股涼意:“這不是我們刁難你們,政府就是這樣規定的。你們母女倆、姐弟倆,還有什麼未說完的話,今夜就說個透。話說完了,就抓緊時間休息。明天可一定得送安怡上路……”
僅僅五天,安怡哪裏來,又哪裏去。
在這條黃塵滾滾、暮靄沉沉的路上,不讓一名弱女子有自己的親人。
一個中國人,卻形似四海流浪的吉普賽人。
回到村裏,安怡在一個老貧農家裏租了一間房住下,這房原本是主人家放柴禾的雜屋,她從家裏特意帶來一把白行車鏈條鎖,用來鎖門。
頭天出工,大隊書記便把她叫住了,說是他說的話他還記得,要她隨自己去廣播室辦交接手續。到了廣播室,空無一人,書記正襟危坐了,也要她坐下。他說的意思是:
她走後的這幾天,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可他曆來辦事不會強人所難,一意孤行。她去了北京又回來,這便是天意命定的他們兩人的緣分。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相信現實的力量。她的現實是孤兒寡母,走投無路,他卻可以給她帶來這樣的現實:或是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他去和老婆離婚(他說,換上別的女人,他說辦了就辦了,可這女人是公社一位副書記的妹妹,他得多使一些勁),然後她嫁給他;或是實行“一國兩製”,她做他的相好,他安排她即刻上任廣播員,每年明裏暗裏給她四千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