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哇哇地嚎哭起來,這一嚎,猶如一個激靈,讓她一下“陽衰陰盛”:兒子太小了,人生再坎坷,生活再嚴酷,他一雙黑是黑、白是白的大眼睛裏,能裝進什麼呢?
看著別人家車推肩扛,又班師另一塊地了,她抱起兒子親了親,放下他,背上一捆棉花枝,由著孩子象征性地抓起一把棉花葉,趕緊跟了過去……
安怡這樣下來,一天隻能掙6分,隊裏的女勞力一般都賺8分、9分。到了年底一算,她能賺到自己的口糧就不錯了,有時還欠隊裏的錢。
好在離開北京時,母親硬要她帶上一千元錢,這錢她主要用來給兒子買白麵吃。此外,她自己吃得很少,她已經習慣了紅高梁麵,隻是在有病時,她才給自己做一碗熱湯麵條喝。她可能永遠不會習慣的是,當地農民每戶人家一口大缸,醃著芥菜、白菜、紅白蘿卜……除了年節,一年到頭就是吃這鹹菜疙瘩。她總想吃綠油油的鮮菜,有時想得眼睛都發綠了,便去集上買一把,或是當大隊長的母親在菜園裏間苗時,將老人家間下來不要的菜苗,討來回去炒了吃……
在一盞如豆的油燈下,安怡深藏著一個似燈焰一樣顫抖不已的恐懼:
自己已成為一個鄉下婦人了,難道自己的兒子,也要做一個隻見雞飛狗跳、隻玩柳葉與泥巴的鄉野小童?
她給兒子講醜小鴨、美人魚,還有賣火柴的小女孩、漁夫與金魚的故事。
她到處尋紙盒子,將它們剪成一片片,在上麵寫:我、你、他、馬、牛、羊,還有“毛主席”、“愛祖國”、“愛人民”、“開學了”……教清河每天認5個字。
當兒子有了睡意,伺候他睡下後,她常站在西窗邊,望著幾顆疏星下黑沉沉的無邊原野,心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差沒有掘井而居、飲血茹毛了,這樣的日子,連著一份深深的孤獨,究竟何時是個頭呢?
依然不時有好事者來給她提親,那如簧之舌上,總綻露出一種貴金屬的光亮:
或是木匠一類的手藝人,兩天打一個櫃子,便能賺十六元錢;或是公社會計一類小有實權的人物,雖是個瘸子,卻上無二老,下無弟妹,旱澇保收拿著國家工資,幾年來積攢下二千元錢……她都沒有反應。她唯一所想的,是在哪裏找份臨時工,哪怕是在小鎮縣城裏也好,隻要能將自己和兒子從農村裏解脫出來。
有一年,鄭荔寫信來,說是她丈夫的堂兄,是本省巨野縣經委的一個副主任,隻要找到他,解決個工作沒問題。安怡的心活泛了,等挨過了麥收,她買了幾包點心,兩瓶酒,說是母親病了,得回北京一趟,請大隊長的母親為自己帶幾天孩子,老人家挺樂意地答應了。
坐了六個多鍾頭的長途汽車,到了保定,次日中午又轉車,下午4點鍾到的巨野。
問路問到縣經委,傳達室說沒有這個人。這時出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她攔住他問,這人挺客氣,告訴她,這信上的單位寫錯了,不是縣經委,應該是縣計委,她要找的人是計委的一個副主任,又給她指了去縣計委的路。
找到計委,一溜大門緊鎖,已經下了班。她想,這時他一定在家,可以去他家找。又問了幾個人,確定縣計委的宿舍在縣政府大院裏。待最終摸到計委的宿舍樓時,她見一個滿臉絡腮胡、拎著一瓶酒要上樓的男人,問:請問唐主任住哪裏?
對方將她上下瞅了一遍,落在她墨綠色的旅行包上的目光,尤其沉甸甸的,咧嘴笑道:你別找了。為啥?唐主任一家人,早已以醫院為家,他患了肝腹水,去見馬克思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這時,已是7點多了,宿舍樓裏,一排排窗口橘黃色的燈光,將她瀉成了個電線杆子似的投影。窗口裏傳來幾對青年男女的嬉鬧聲,傳來摸麻將的稀裏嘩啦聲,傳來一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喚媽媽聲,還傳來什麼東西投進熱油鍋裏的爆響聲……
一時間,滿身仆仆土塵的安怡,竟不知道自己這是站在哪裏,自己又為什麼來了這裏。
唯有一種刀片般遽然劃過的感覺,像澆注水泥地一樣壓滿了她的腦海:自己是站在生活壁立千仞的盡頭!
她想哭,可哭不出來。她想喊,嘴唇張開了,舌頭搖動了,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好似一支伶仃可憐的蒲公英,再也集合不起它那隨風而逝去的紛紛花絮……
有什麼東西落到了她頭上,她拿下來,是一串蘋果皮。她見一個單元門口站著兩個女人,正盯牢了她,臉上掛滿了狐疑。她趕快走出縣政府大院,回到汽車站。她身上沒有大隊開的證明,不能去住旅舍。就是有證明,她也不會住,舍不得花這個冤枉錢,像在保定一樣,她得在汽車站裏坐上一夜……
春去秋來,河凍河開;
高梁紅了,棉花又白……
屈指之間安怡帶著孩子,已經在鄉下呆了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