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間,無論是周恩來、毛澤東相繼去世,還是“四人幫”一朝覆滅;無論是華國鋒紅光滿麵地在天安門城樓上,向歡呼的群眾致意,儼然要領導中國人民走向一個新的世紀,還是鄧小平在消失多年之後,首次出現在天津的體育館裏,頓時湧起山呼海嘯似的掌聲……
這一切深刻地影響了當代中國社會前進的曆史事件,像發生在玻璃珠子一樣冷峭的月球上,發生在動蕩不定的黑非洲,離那個在高梁地裏蒸騰著汗水也蒸騰著精血、在熱鍋裏貼著餅子也貼著日月的女子,還顯得太遙遠……
隻是在1979年,頭幾場滿天飛舞的大雪,將整個華北平原變得一片原馳蠟像時,她冷了好久的血,才漸漸地熱了。她早已如灰燼的心,才悠悠地旋出了幾簇明麗的火星。
這一年裏,翻開報紙,沒有一天不提落實政策。早上醒來,沒有一個早上不聞平反、昭雪了哪件冤假錯案。
多少年來,人被壓抑得越來越小,扭曲得越來越細,最後一個個被裝進了沙丁魚罐頭裏,統一的尺寸,統一的標簽,天下安安靜靜。而現在,一個個又似彈簧一樣從罐頭盒裏跳出來,滿世界地敘說種種非人化的苦難,滿大街地呼喊,要迎來一個將人還給人自身的時代!
弟弟來信告訴她,當今的京都,人滿坑滿穀的地方,不是有了西方影片上映的電影院,有了外國文學名著賣的新華書店,而是位於西單、常常燈光徹夜不息的中央組織部……
昔日,被一個煌煌大都似吐一隻瓜子殼給吐出來的安怡,終於又回到了她為之付過汗水與心血的大街上。當然,她不會去找中央組織部,她還遠不夠歸那裏管轄的幹部。
她先去了原單位,原先的同事多半還在,與她同期畢業到單位的同學,有的已經當了領導。人們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她,並驚訝她駐顏有術,年輕不老,仿佛她是一位剛剛從地中海上旅行回來、又進了高級美容院的巴黎貴夫人。
問起她這十五年來的經曆,她不願多講,不過蜻蜓點水,大而化之。女的,人人淚珠如串,男的,個個感慨係之。沉醉於滿腹同情心的一位領導,請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時,好似一個捏在手裏的鋼鏰,一下由正麵轉去了反麵!
“你這個問題,當年不是單位處理的,是公安局直接辦的。公安局若給你平反了,我們馬上為你辦複職手續……”
安怡回到家裏,寫了要求平反並回北京的申訴材料,交給了炮局,對方要她回家去等消息。二十多天後,給弟弟單位來了一個電話,通知她第二天去。
像她一樣,來這裏要求解決問題的人顯然不少,在辦公室外候了一段,等著叫自己的名字。見進進出出的,真是滄海桑田,當年審訊她的人,包括那個腦門上像落了一片楓樹葉子的女警察,都不見了。不知怎的,她卻感到,在這匆匆流動著各種氣息的空氣裏,還隱隱地停留有他們當年的呼吸……
一位年紀四十出頭的警察,找她談了:你的情況,我們已經複查了。當時比你情節嚴重的,或是比你輕微的,都是這樣處理的。現在上級也沒有下達一個文件,要推翻這樣的處理。所以,你的問題不能平反,你也不能回北京。
這人似乎動了惻隱之心,說完這番公事公辦的話後,他站起來,送安怡到門口,又主動握了她的手:你還是先回去,看看形勢怎麼發展再說吧……
回到家裏,晚上一個原單位的同事來看她。聽她講了公安方麵的態度後,給她透露了一件事。這同事的丈夫在法院工作,他聽說最近有一位中央首長,晚上路經西長安街邊上的民族文化宮。從車窗裏看去,不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門口,有的被外國人摟著個兔子似的摟著,有的則像惹蝶的柳浪一樣去貼外國人。首長要秘書下去,看看怎麼回事,回頭再來彙報。秘書去門口泡了半個多鍾頭,發現文化宮裏在舉行舞會,十元錢一張的門票。姑娘們是要外國人請她們進去跳舞,跳得興意闌珊了,便成雙成對的叫出租車走了……
類似事情,在上海也有。在複旦大學、同濟大學門口,晚飯後常有女孩子們等著,見有外國留學生出來,便上前去搭訕。若是白人,多半铩羽而歸,若是黑人,則命中率頗高。一對對勾肩搭背,浪笑穢語,視若無人,中國學生和路人們,無不為之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