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還有一個收獲,已過不惑之年的書記,因人民公社體製的解體,終於變得不惑了,他將她的檔案給了她。猶如一盒淋濕的火柴,老嫗一條早壓進箱底的裙子,揭開這份對這個社會失去了任何作用的檔案,裏麵亂七八糟的內容,不由得她啼笑皆非:
有一疊是一個名叫黃曉麗的女人的案情材料,一疊是十幾個外國留學生的國籍、姓名、年紀,在哪個學校學習,以及他們各自和哪些中國女孩子有聯係。再有幾頁紙,是在清河農場時,幾個女勞教人員寫的揭發材料,諸如她和鄭荔、孟白鴿等人互相包庇拉攏,在廁所裏偷給食物,在葡萄園裏一起唱外國歌曲,思念某個外國人……
真正應該裝進去的,幾乎沒有。比如公安醫院的檢查證明,她自己寫的交代材料,審訊筆錄。有的隻是一頁除了題頭外,連標點符號全算上才9個字的定性結論:
洋妓,是流氓行為。
對於這改變她一生命運的9個字,沒有誰來給她平反,她隻能用一生來給自己平反。
這兩年,孩子們都大了,清河早去了他父親廠裏學技術,現在已經能獨擋一麵了。近京也已經上了小學。白天,安怡常常一個人呆在家裏,幹完家務事,她心裏便有些空落落起來。她會想起自己這一生中很多事情:
少年宮合唱團。初中畢業時填誌願。在建工學院裏上的第一堂課。校園裏,她常去樹蔭下溫習功課的那一排香櫨樹,櫨葉狀如大錢,略呈橢圓,豔陽逆照,如火如荼。北師大的那次溢滿青春旋律和理想火焰的晚會……自然,還有她設計的第一張藍圖,炮局、北苑、清河農場的日日夜夜。
有時,她甚至會想起喬迪來。她極力在煙雲般遠去的記憶裏捕捉,那天在頤和園分手時,他究竟穿了件什麼顏色的衣服。她會算當年那一頭金發、有著海水一樣湛藍的眼睛的小夥子,現在大概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她還思忖:
在和整個東歐一樣,已經“紅旗落地”的阿爾巴尼亞,家庭出身於老遊擊隊員的喬迪,將會怎樣想,怎樣說,以及怎樣應付日益嚴峻起來的生活……
可想完了就完了,猶如水打不濕腳下的大理石地麵,也像她撣去圍裙上的塵灰,撣完了再圍上腰,一個家庭主婦,下麵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丈夫有一次回家,見她怔怔地坐在那裏,看電視裏她永遠也看不明白的足球賽。他跑了好幾家商店,給安怡買來一大堆卡拉OK帶,還有香港、台灣的言情、武打錄像帶。
卡拉OK帶基本上是流行歌曲,不是甜得發膩,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卻偏要裝得像是在人生的五味缸裏泡了五百年。她有時不自禁哼出來的曲子,還是那本《外國民歌二百首》裏麵的。言情片淡而無味,肥皂劇也像肥皂泡一樣,雖不無一刻的絢爛之處,可她隻要隨便從自己人生感悟的哪個線團裏,抽出一根針來,就能戳破了它。
武打片,則全部被兒子清河接管了去,也許是小時候在農村,他受夠了歧視和欺負,眼下他便一眼不眨,出神人化,將自己變成了屏幕上那些深得掌門功夫、劍走偏鋒的武林高手……
漸漸地,家裏有了一些找安怡的電話。開始是在北京建工學院讀書時的一班同學,彼此間恢複了聯係,一年裏要聚會一、兩次。同學裏數她的經曆最坎坷,大家也總問到她。她感謝大夥兒的關心,卻並不打算享用這份關心。聚會,她還未去過一次。可同學間,又尤其是女同學,總有時難免為另外的一些事情,給她打電話。
她一接電話,丈夫隻要在家,他發福了的棕熊般的身體,便恨不能鑽去那電話線裏。她一放下電話,他便說:每日裏你和我,沒有幾句話好說,可一拿起電話來,你的嘴巴就成了嘩嘩敞著的水龍頭……
有一年春節同學聚會,她實在推辭不了,隻好去了。她洗了頭發,換了一件款式新穎卻不失端莊大方的西服。出門時,他將清河、近京喊過來:
你們看看,你們的媽媽今天打扮得多精神,像是去會情人似的。
連孟白鴿幾次從日本打電話來,他也有如珠妙語出來:你求她好好為你聯係一下吧,將你也弄到日本去,找一個有錢的好主,米西米西,別再跟著咱們在中國受罪了……
丈夫的心,最終像船錨一樣落實沉了,是在孟白鴿從日本回來,幾個當年農場的女友在一起聚會。那天,他開車送安怡去。
孟白鴿去了新疆後,一直熬到八十年代初,才和蘇聯的丈夫取得了聯係。他早組織了新的家庭,卻不忘舊情,帶著已長成十八九歲小夥子的兒子,趕來中國看她。等見麵時,她看到的是喀什一家醫院太平間裏,兩具冰涼的屍首。由烏魯木齊來的長途汽車翻車了,兒子當時就斷了氣,父親拖到醫院,經搶救無效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