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人介紹,她和一個來新疆幫助勘探油氣田、喪偶多年的日本人結了婚,隨此人去了日本。共同生活不到五年,她無法忍受晚上最早十一點鍾回家時的丈夫,那一口濃烈得幾乎能在長阪坡上嚇退一百五十萬曹軍的酒氣;她也無法深入到日本人的生活裏去,透過那彬彬有禮、繁文縟節的舉世皆知的外部形象,她覺得這個民族的骨子裏,深藏著一個令人捉摸不透、隱約不安的謎……
離婚後,她在鹿兒島市開了家門麵不大的美容院。現在,她正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把這美容院搬到北京來。
薑英,1975年特赦釋放全部國民黨縣團級以上軍警憲特人員時,她以旋風般的速度,嫁給了同一農場裏一個在這級別之上、原籍北京的男人。他回到北京兩個月後,她也回到了北京,她開玩笑說:共產黨將我趕出北京,國民黨帶我回了北京。
這男人比她大18歲,在美國有一個前妻生的兒子,開放之初,靠著這兒子的幾筆彙款,她在北太平莊開了一家裝修不錯的飯館。這是那一片的第一家私營飯館,因價廉物美,生意頗為興隆。1992年丈夫病逝後,兒子隨之與她這個繼母斷了來往,可這時她的飯館已發展到三家。自己已是半百之人了,無須再幹了,她一一承包給昔日雜技團裏幾個盼著下海的同事。自己輪番篩選,最後選中一個湖南來京做保姆的姑娘,做了幹閨女。
每日的時光,不是公園裏做減肥操,去賽特、燕莎、百盛,看看又有什麼新的洋玩意,就是找幾個女友堆方城,常常一堆便堆到東方既白。
再有一件讓她樂此不疲的事情是,在一雙瞪得似銅鈴的大眼下,考察那些可能做她未來女婿的男人。已經先後有幾個小夥子叫她媽了,她總及時地打斷這一稱呼,她決不掉以輕心,以保證日後江山不會變了顏色……
唯有鄭荔是工薪階層。她丈夫1979年獲平反,調回原單位後,1982年首批被晉升為工程師。她得以照顧進了該廠,算重新參加工作,當了倉庫保管員。
許是往日的“貪汙”罪名,別人早已淡忘了,卻磐石般在她的心裏搬之不去,她對工作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幾乎連每一個鉚釘,每一根鋸條的領用,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儼然她是在為國防部看管一個核武器庫……
1985年,她被評為該行業的勞動模範。
一天,有一家報社的一位女記者來采訪她,她驚愕得當時昏死過去。記者更感動了,以為這是“火線負傷”,次日又在廠宣傳部一個幹事的陪同下,找到她家裏,她嚅嚅囁囁,臉上陣紅陣白,丈夫好歹替她說了幾句。記者回去卻妙筆生花,寫出一篇近2000字的特寫。清樣還讓她看過,可此後泥牛人海,再無了動靜……
安怡的丈夫,以長城般的勇氣和耐心,坐一邊聽著這幾個女人的談話。
不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因為“洋妓”的案情,走到一起來的她們,談話中幾乎沒有誰涉及當年炮局、北苑、清河的那一段生活,她們隻是相約什麼時候,幾個人一起去清河看看,那個葡萄園,那片桃林、梨林、蘋果林,現在怎麼樣了……
對窗外那個花花綠綠、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她們也沒有興趣。
她們聊的是別後各自的經曆。言語間不無蒼涼,又不無自嘲。口氣裏,不無遺憾,又不無自足。有時誰的一句話,簡略到他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眾人就由其而去。有時,誰的一個眼神,引發片刻沉默,他莫名其妙,她們則像已心領神會……
顯然,沒念過幾年書的他,尚看不出來——
這是一個特殊的小小群落;
一個對外蚌殼般封閉對內心靈相印的群落;
一個遺忘著曆史卻又將曆史深埋於心的群落;
一個疏遠著沸騰的世界卻襯托出這個世界沸騰的群落。
他能看出來的是:
跟著這幾個女人,妻子近年來似有莫名煩躁的腦袋瓜裏,吸不進一絲火藥味,他能放心她回到家裏,不會發動一場情感“暴亂”。
回去的車上,他對安怡說:
今後,你要覺得無聊,就來這裏和她們搓搓麻將。贏了,算你的,輸了多少,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