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興致衝衝的徐鑄成從中南海裏一出來,好似初戀時約會,急於要見到浦熙修。他徑直回到辦事處,不見浦熙修的人影,說是出去采訪了。他等不得她回來,當即拉上在家的謝蔚明、楊重野等幾個人,去了中山公園。叫了幾杯上等的龍井茶上來,那碧清的茶水頗像他此時的心境,經過毛澤東這一番耳提麵命,似乎不僅僅是這一年以來國內外的風風雨雨,他看清楚了,就是中國前二百年、後三百年的事情,他也一眼見底。
感覺到他有什麼好事情要告訴自己,浦熙修一回來,就出現在他的麵前,一臉笑意盈盈。徐鑄成繪影繪神地告訴了下午毛主席的接見,隨即再三交代:
《文彙報》本來就持有“人棄我取,人無我有”的辦報方針,在眼下對於“雙百”方針的貫徹與宣傳中,在即將開始的整風運動的報道中,《文彙報》一定不要辜負毛主席的教導與信任,一定要大張旗鼓而又切切實實地反映知識分子的心聲。而首都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雲蒸霞蔚之地,駐京辦事處工作得怎樣,采訪的範圍與角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將決定報紙的分量與影響……
全國宣傳工作會議閉幕後的第三天,被委以中國新聞界訪蘇代表團副團長的徐鑄成,帶著對浦熙修的完全信任,也帶著一身的大紅大紫,踏上了由北京飛往莫斯科的飛機。
大江南北,日見柳色轉綠,花深似海。由初春而仲春,但仍有眾多的知識分子心有餘悸。白5月1日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各民主黨派,以突然獲得的自由批評的權利,走進了一個與過去氛圍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幾乎所有政治的壓力都稀釋了,代之而起的卻是自身好似春筍拱土般膨脹思想的壓力。幾乎所有夾雜冰碴的目光都融化了,似春汛一樣包圍你的是水蜜桃般飽滿的笑容……
從大氣層進入太空會產生失重。
從黑暗裏猛來到陽光下會有一時的暈眩。
最初幾天,知識分子們便有這種“失重”與“暈眩”之感——
我們說些什麼呢?
我們能這樣說嗎?
江蘇一些黨外人士認為爭鳴是“誘敵深入,聚而殲之”;
成都的教授們似乎約定俗成,全部“金人緘口”,害怕“零存整取”,將來算總賬;
東北某大學一位教授在自己書房的牆上貼了副對聯,上聯是“守口如瓶”,下聯是“身心安寧”;
剛剛被公私合營了的工商界人士則說,私方好比剛進門的新媳婦,摸不透婆婆和丈夫的脾氣,不敢放也不敢鳴……
對此,在《文彙報》裏,沒有比欽本立、浦熙修兩位更著急上火的。
徐鑄成訪蘇前夕的囑托,鄧拓電話、信函裏的一再肯定,已經使他們食不知味、寢不能寐了,何況在這之後又有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的夜訪。那是在4月份,上海市委辦公廳通知主持編務的常務副總編輯欽本立,說是毛主席要來《文彙報》看看,交代他這段時間裏不要外出,同時還得嚴格保密。他好容易將草原上馬駒騰歡般的興奮趕進了心靈的馬圈,又布置下麵將各辦公室和樓道打掃得幹幹淨淨,望穿秋水似的等了幾天,一天夜裏十點多鍾,走進報社的是陸定一。一見麵,他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的報紙辦得好,有生氣,有情況,有辦法。”
進了辦公室,往欽本立對麵的椅子上一坐,他問:
“這個位子是誰坐的?”
“是徐鑄成坐的。”
陸定一兩手往扶手上一攤,又打量了辦公室一圈.似乎被這房間裏濃濃的紙墨氣息所陶醉,又問欽本立:
“你看我來當總編輯好不好?”
幾乎陸定一前腳走,後腳欽本立就拿起電話,將陸的夜訪告訴了浦熙修。盡管這是句風趣話,可浦熙修體會在這風趣之中也未免不含有幾分羨慕。有如此顯赫身份的陸定一,決不會去羨慕一般的報紙和一般的報人生涯……
陸定一是來鼓勵《文彙報》積極投身於大鳴大放的。事後,浦熙修聽說本來是毛主席準備在經過上海時,親自來做這番鼓勵的,但不知什麼原因沒有來成,才特意委派陸定一前來。“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既知己,又悅己,浦熙修怎不拿出雙份的苦心、雙份的努力,將《文彙報》引向日後被斥之為的“資產階級方向”?
在駐京辦事處,十二名記者,除了留下一位看家,包括副總編輯兼辦事處主任浦熙修,全都似離弦之箭一樣撒去了京都的各個角落。近一點的地方,乘公共汽車去,遠一點的地方,便坐小車去。浦熙修與國務院打聲招呼,辦事處就進口了一輛英國產的轎車。那時,中央領導人和部長坐的車,不過隻是“吉姆”、“華沙”一類的蘇聯、東歐車,局長們能坐上小車的,就像今天要找不坐小車的處長一樣艱難。顯然,坐著這樣鶴立雞群的轎車走進了哪個單位,心裏的感覺便更有幾分像是“無冕之王”了……
從燕京大學新聞係畢業不久的一個年輕人劉光華,才氣橫溢,性格活躍,他便跑高校,尤其是掌握北京大學的動態。其時,在校園外一片鳴放高潮的呼喚下,白五四運動以來,一個一點火就酒精燈般發出藍熒熒火焰的精靈,宛如蘇格蘭尼斯湖裏的水怪一樣,從未名湖裏急劇地升騰起來,並在北大學生們青春的血脈裏躁動。在大膳廳及附近宿舍的牆壁上,“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貼滿了紅的、綠的、或是用舊報紙寫的大字報。有論理的雜文、短評,有開門見山的口號、律動著馬雅可夫斯基風格的詩歌,有的抨擊了某些黨員的特權思想和宗派主義傾向,有的對學校的各項工作提出批評建議,諸如:政治課教學中存在著嚴重的教條主義,但是在是否取消或改進上,有不同看法。必須大大加強校務委員會的作用,可在是否取消黨委負責製上,又存在歧見。普遍一致的意見是反對入學時硬性分配專業,要求擴大選修和旁聽課程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