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她睡得最晚,也許除了豐澤園裏偉大領袖那通宵達旦、曾被多少詩人濃墨重彩謳歌過的燈光外,她房間裏的燈光也該是偌大一個京城裏最晚熄滅的。常常過了十二點之後,她還要越過千山萬水與欽本立通話,或是報道最後采訪到的重要新聞,或是交換對哪塊版麵、哪篇稿件的看法。她本來就長年患失眠症,這時隻有靠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每天才能睡上有限的幾個小時……
浦熙修不但是個實幹家,還是個“外交家”。
在鳴放之前,因為《文彙報》追求民主的傳統和濃濃的書卷氣,浦熙修在重慶七年任《新民報》記者時,在高級知識分子中已有的廣泛聯係與影響,再加上辦事處正處於市中心的燈市口,高級知識分子們來市裏或是打此經過,總要進辦事處坐坐。羅隆基、費孝通、潘光旦、曾昭掄、向達、華歲庚,著名翻譯家高植,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金山,以及在重慶時與浦熙修形影相隨、同樣蜚聲遐邇的《大公報》記者、時任《旅行家》雜誌主編的彭子岡,還有也是《大公報》出身的老報人、時任《人民日報》國際部西方組組長的高集……常常人未進門,聲音就已落地,“浦二姐,浦二姐……”一個個叫得親親熱熱,也不管自己的年齡是不是該配有這樣的“二姐”。
她也真熱情得似個“二姐”一樣,過些日子總要請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文化人大抵都是些美食家,為了滿足他們那精細而又刁鑽的味覺係統,她先是經北大幾個教授推薦,去北大借了一個廚師。每回聚餐都得借一次,總不是個事,原《新民報》負責人陳銘德先生是四川人,向她介紹了個川菜“大腕”,她又派人不辭辛苦地去成都給請了來。這廚師燒出來的菜,還真讓那些味覺係統快速運轉得似在鐵軌上跑著的車輪……
鳴放以後他們就來得更勤了,辦事處儼然成了京城一個社會名流的沙龍。在滿足食欲之外,也暢快地發泄那種自身膨脹思想的壓力。難怪浦熙修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當時辦事處發來編輯部的稿件,幾乎涉及到了文教戰線各個領域的熱點問題。她還趁熱打鐵,請對方就這些熱點問題給《文彙報》寫稿,有過一件或許費孝通先生早已忘記了的逸聞:他答應寫稿,但提出自己囊中羞澀,得預支稿酬去買支好筆。浦熙修真去買了支51號的派克金筆,又給他送去。沒幾天鳴放的形勢就陡然逆轉了,此筆再好也沒能為《文彙報》美麗與悲愴浦熙修與她的年代派上用場,大抵一開張便用在了寫那些連篇累牘的檢查、揭發材料上了……
自5月中旬起,全國知識界大鳴大放漸成燎原之勢。為毛澤東的真誠與信任所打動,並竭力去為他老人家打消知識分子顧慮的,新聞媒介裏,首推《文彙報》和由儲安平先生主持的《光明日報》。而在《文彙報》裏,浦熙修真不愧是個鞠躬盡瘁的馬前卒啊。二十七年後,當回憶起這段已被正本清源的歲月時,徐鑄成先生寫道:
假如當時的《文彙報》有一點成就和可取之處,那首先應歸功於鄧拓同誌的全力支持。就我們自己的同誌來說,我以為,致力最大、貢獻最大的,應推浦熙修同誌。
——(《懷念浦熙修同誌》)
四或許是杯弓蛇影
1957年6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編輯部文章《文彙報在一個時間內的資產階級方向》。文章指出:
上海文彙報和北京光明日報在過去一個時間內,登了大量的好報道和好文章。但是,這兩個報紙的基本政治方向,卻在一個短時期內,變成了資產階級報紙的方向。這兩個報紙在一個時間內利用“百家爭鳴”的這個口號和共產黨的整風運動,發表了大量表現資產階級觀點而並不準備批判的文章和帶煽動性的報道,這是有報可查的。這兩個報紙的一部分人對於報紙的觀點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們混淆資本主義國家的報紙和社會主義國家的報紙的原則區別……
兩家在過去登了大量的好報道和好文章的報紙,何以會在一個短時期內,突然竄到“資產階級報紙的方向”上呢?而且這一是各民主黨派中央機關報,一是民間性質的報紙,何以會配合默契、南北呼應地發表“大量表現資產階級觀點而並不準備批判的文章和帶有煽動性的報道”呢?這答案,即使對於隻有中學生的政治智商水平的人,也是顯而易見的;而且猶如救生圈對於溺水者一樣,義是對方必須接受的。
中國搞市場經濟是這幾年的事情,可政治上的市場化早有年頭了,隻要鬥爭需要,一批批優質的“揭發”便很快從流水線下來上了市:
《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是根據社長章伯鈞的授意辦報,於是民盟內揭出了第一條縱向反黨之鏈“章伯鈞——儲安平——《光明日報》”。《文彙報》副總編輯兼駐京辦事處主任浦熙修對羅隆基言聽計從,於是民盟內又揭開了第二條縱向反黨之鏈“羅隆基——浦熙修——《文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