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黃河心不死的浦熙修,如同她將孟泰、王崇倫等全國勞模視為一支精幹的救火隊,請進了《文彙報》,便以為自己的報紙能火海逃生一樣;她本人,還有《文彙報》,已站在懸崖邊上,冷風嗖嗖,她卻不相信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堂堂兩位政府部長(注:章伯鈞時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兼交通部部長,羅隆基時為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政務委員兼森林工業部部長),會給一腳踹下萬丈深淵。在她眼裏,眼下或許隻是杯弓蛇影,還有知識分子們為了解脫自己而撕咬別人的一場沒有章法的混戰。
她在電話裏安慰羅隆基,不要被報紙上那些彌漫了火藥味的話給弄慌了神,問題並不嚴重,回到北京該檢討的檢討一下就行了。她真是這樣想的,黨洞幽察微,能夠把一百多年的筐裏一堆亂麻似的舊中國,短短幾年間織成一匹光彩照人的錦緞;怎麼會在整風的大海上,僅聽那泛出鐵鏽味的泡沫的鼓湧,便將緊隨黨的舷尾出沒於風濤裏的海鷗,視為一條窮凶極惡的鯊魚?
女人是水,男人是火。浦熙修的話,一定讓羅隆基感到了自己身上有一股俠客式的衝動,他冷靜下來後多半會同意她的看法。民盟內部幾乎無人不曉,中央統戰部也有風聞,這些年來章歲之間歧見不斷,摩擦不休,這一鐵砣般的事實,怎麼能夠化成一盆糨糊,去糊出一個聳人聽聞的“聯合”之說呢?
他們相識於1946年初,在重慶召開的舊政治協商會議上。這一年羅隆基50歲,浦熙修36歲。她去采訪作為三十八名政協代表之一的他。在這之前,他結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而她則有一雙兒女,因與丈夫誌趣相左,婚姻已名存實亡。早就不是生活的原野上咋看咋都是五彩繽紛的年齡,早該沒有那種好似電光石火、奇峰突起式的一見鍾情,他們卻一見鍾情了。她不會為他炙手可熱的名氣所吸引,作為風行大江南北的《新民報》的采訪部主任,她自身就饒有名氣,如同他也不會僅為她的清麗所陶醉,他的前兩位太太都有沉魚落雁之容……
羅隆基,江西省安福縣人。這個位於該省西部的小縣,雖名不見經傳,卻給現代中國推出了四位人物,除羅隆基外,還有同進了清華大學、又都從美國留學歸來的王造時、彭文應,還有一位是擔任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彭學沛。
祖父經商,父親以教私塾為業。羅隆基天資聰穎,又受家教熏陶,1913年夏,北平的清華學校(即清華大學前身),在江西直接從小學畢業生中招考,他以全省總分第一的優秀成績人選。進校後擔任過校學生會主席和《清華周刊》主編,並飽蘸青春的熱血,第一個在清華大學的校史上,寫上了五四運動的光輝……1921年夏,羅隆基從清華畢業,同年秋前往美國,人威斯康星大學攻讀政治學。獲得碩士學位後,去英國倫敦大學經濟學院進行了為期一年的研究工作,導師是英國著名政治家、費邊社會主義代表人物拉斯基教授。此後又回到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留美期間,一度擔任中國留美學生會主席及季刊《中國學生》的編輯。
1928年羅隆基學成歸國,先後在上海中國公學和光華大學擔任政治學係主任兼教授,主講政治學和近代史。出於對胡適、梁實秋的友誼,還擔任了《新月》雜誌的主編,他對文學性質的該刊進行了改革,倡導發表抨擊時政的時評、政論,自己更是身體力行,長袖善舞。原木主張知識分子在國共兩黨之間走第三條道路的他,很快在中國政治的足球場上,踢牢了蔣介石這隻“球”,且踢得瀟瀟灑灑。
他來到天津,被聘為南開大學教授和《益世報》主筆,以後又兼了北平《晨報》社社長。猶如他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才情一樣,他每月幾處加起來,千餘元的大洋收入也銀光嘩嘩地流淌。他有洋房、白備的轎車,請來的專業廚師,無論西餐中餐,都能玩得風生水起。就在這鋪著純羊毛地毯的洋房裏,美食伴著美思,他的筆靈動飛揚,從第一篇社論《一國三公的僵政局》起,沒有一篇不讓蔣公的臀部不覺得火辣辣的,一時間《益世報》名聲大振,從一份教會小報而一躍成為為當時全國最有影響的報紙之一……
蔣介石的手下人,可能上洗手間的工夫也在想,怎樣給熟稔西方民主政治的羅隆基,上一堂中國流氓政治的課:
在上海時,教育部勒令光華大學解聘了他,又有特務突然闖進中國公學帶走他。他遭監禁六小時後,胡適、宋子文聞訊趕來,將其保釋。到了天津,1933年秋的一天,羅隆基離家去南開上課,車到校門口,迎麵開來一輛敞篷卡車,上麵站四個壯漢,人人拔出手槍,十餘發子彈蝗蟲般射了過來,如果不是小車後背給擋著,他早給打成了馬蜂窩。次日晨,京滬友人們的唁電便在他夫人的手裏瀉成了一條瀑布,望著這哀思嫋嫋、悲憤滾滾的瀑布,一時間他一定反應不過來:到底是蔣介石送了他一個“黑色幽默”,還是他給不苟言笑的委員長開了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