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美麗與悲愴——浦熙修與她的年代(5)(3 / 3)

她是民盟中央候補委員,民盟中央當然要開她的批判會。在全國婦聯執委會,女人們變得比男人們更亢奮。浦熙修像獵狗一樣氣喘咻咻,有時一天要趕兩三個批判會。開始時,每走進一個會場,她都竭力將打散的心智裝回到自己的軀殼裏去,好似逢人便絮絮叨叨兒子走失了的祥林嫂,她一遍遍地解釋——

“羅隆基和章伯鈞是互不對頭的……”

“有人說,《文彙報》和羅隆基有關,這是不符合事實的……”

“我和羅隆基有十年關係,但是《文彙報》卻和羅隆基沒有關係。《文彙報》隻借羅隆基家請過一次客……”

作為羅隆基的紅顏知己,浦熙修十分清楚羅隆基與章伯鈞的關係。

羅隆基是一個長處與短處都十分鮮明、而且透明的人。他性格曠達卻又心有芥蒂,他心無百忌、直言不諱,卻又咄咄鋒芒,不免傷人。這裏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儲安平到《光明日報》赴任時,決定將報紙改版。他先去請示了擔任社長的章伯鈞,後者對此講了十三條意見,他聽得心花怒放,躍躍欲試了,可後者又交代說:你還得去老羅那裏一下,因為在民盟中央美麗與悲愴浦熙修與她的年代裏是他分管宣傳。儲安平又去了羅隆基家裏,聽完對方的想法和章伯鈞的意見後,羅隆基順口就犯下了在中國官場上即便是個白癡也難犯下的忌諱,他說:伯老的這些意見,作為框架是不錯的,但要有可操作性,你還得靠我將它們細致化。

與其說儲安平感到了羅隆基在自誇,莫如說感到了他自誇時孩童般毫無羞澀的可愛。

他又說,我開一個名單,名單上的人都是文教、科技界的一流人物,可以組成《光明日報》的智囊團。你去把他們請來,我們就改版事宜開一個座談會……

儲安平按羅隆基的意見辦了。幾天後,名單上的人都被請到了羅隆基家裏,大家剛剛在客廳裏一一落座,門外走進一個名氣不小的作家。不知是儲安平在名單之外白作主張請來的,還是作家自己撞上門的,羅隆基剛剛還眉眼活潑、麵容生動的臉,一下便水泥似的凝固了。他緘默不語,不宣布開會,又不作任何解釋,在眾人一片投向他的納悶目光中,他的目光衝破重圍,猶如利劍一樣直指那位作家。十分鍾過去了,一刻鍾過去了,直到作家終於意識到自己眼下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不搬開這塊石頭,客廳裏就將有永遠的緘默,才踽踽離開了……

儲安平過意不去,送作家出門後,對羅隆基說:

“老羅啊,你這是何苦呢?不就是開個會嗎,又不是政治局開會……”

“今天到會的人,都是《光明日報》智囊團的成員。他算什麼作家,不過是一個語文教員,遠沒有進智囊團的資格和聲望,我不能不請他走!”

梁實秋在一篇文章裏,寫過這樣一句話:羅隆基可以領導一個大的運動,但交不了一個朋友。在浦熙修看來,梁先生的這話未免太刻薄了,而且也是前後矛盾的:既能領導一個運動,怎會交不上一個朋友?從昔日經他介紹加入民盟並共同為民主奮鬥的密友李公樸、聞一多,到一直與他往來密切的費孝通、錢偉長、葉篤義、潘大逵……在羅隆基的周圍,始終有一個朋友的圈子,他們均留學於英美,在民盟內部被稱為“英美派”,而且個個學貫中西,才高八鬥,堪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英。

政治活動經驗極為豐富、老道的章伯鈞,則遠比羅隆基清楚:沒有妥協就沒有政治,沒有分寸感的政治家就像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乳房的女人。你隻能要求你的孩子目光裏溢滿誠實,你不能要求政治在眾人麵前赤身裸體。像羅隆基這樣直言無忌、寧折不彎去搞政治,在舊社會,興許能做個掠起紅色旋風的自由的“哥薩克”,但到了新社會,便有幾分似未掌握好平衡術就走上了鋼絲繩的雜技演員,哪怕再心高氣盛,總有掉下來的時候……

對羅隆基,章伯鈞一邊盡可能地做到尊重他,逢有大事情總是找他商量;另一邊,又總在戒備他,如有了合適的機會,章伯鈞也未免不樂意在他曆來良好的自我感覺上敲打一頓。也曾擔任政務院政務委員、原燕京大學教授張東蓀被突然宣布為“特務”之後,適逢全國開展“三反”、“五反”運動,章伯鈞抓住羅隆基與張東蓀並非一般的關係,以及他的名利思想,在運動期間不輕不重地幹了他一家夥。好似被浪花濕了羽毛的鴨子,上得岸來抖抖雙羽,立馬身上就不見了一顆水珠;羅隆基雖然難過了一陣子,但不久他破了的自我感覺不僅修補如新,而且更皮實了——他當上了名列章伯鈞之後的民盟中央第二副主席。由此,不但兩人的摩擦更加趨於表麵化,似乎羅隆基那個圈子的人對“伯老”也視為路人。自然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常常來《文彙報》駐京辦事處滿足自己那精細而又刁鑽的味覺係統的“美食家”裏,從來不見“伯老”的影子。情感的力量真是無孔不入,即便是待人接物總求持平態度的浦熙修,在提到章伯鈞時,也有幾分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