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以為無槍無彈就不能逼宮,錯綜複雜之勢,可變化無窮。
假使你讀曆史,就知道王莽取得帝位,並未費一兵一卒。他手中亦無一兵一卒。到了瓦解之勢已成,亂者一呼,天下響應。
於是,羅隆基這條寫於1948年上半年、針對李宗仁競選副總統而說的話,被演繹成他“想做王莽”,並決心與章伯鈞一起,在中國策劃、製造出“匈牙利事件”!
就在7月1日社論出來後的次日,羅隆基還給浦熙修來過一個電話。
無疑,在這天崩地陷的時候,他想盡可能地給她以力量,也更期待從她那裏獲得力量。哪怕全中國都像口黑鍋扣在他們的身上,可隻要有彼此的扶持與信任,彼此就有一點清亮的所在,那點清亮裏透出的是來自伊甸園的星光,和諾亞方舟掠起的輕風。隻要有這星光、輕風,他們便不會被窒息而死,就能維持生存下去的起碼的呼吸……
羅隆基絕沒有料到,浦熙修以背叛結束了他們既充滿了深刻的幸福又充滿了深刻痛苦的十年情誼,從而堵死了他眼裏的最後一點清亮。
在這場中國知識分子大規模的相互攻汗、相互誣陷中,精致得能表現人心靈的每一絲戰栗、天籟的每一痕流韻的漢語,優美得似龍飛鳳舞、劍走鶴飛、乃至在世界的所有語種中唯一能成為一門書法藝術的漢語,也陡然間變得青麵獠牙了。隻要翻開反右運動期間中國所有的大小報紙,這類觸目驚心的語言垃圾比比皆是:
“蠢驢”、“野豬”、“國家放火犯”、“狼扮外婆”、“三窟的狡兔”;
“羅隆基、浦熙修皆中山狼也。是狼,是吃人的狼,我們應該打死它們”;
“章伯鈞、羅隆基、費孝通這三條毒蛇曾經懷著吞象的野心,想改寫人類的曆史……”
四十年後,人們隻記得“黑七類”、“狗崽子”、“火燒”、“油炸”、“砸爛狗頭”等一類紅衛兵的語言,而早遺忘了這一類語言。在寫於1989年春天的一本書《中國的眸子》裏,我引用過智者的這樣一段話——
早在紅衛兵學會糊大字報以前,大字報的語言不就已由他們的前輩準備好了嗎?區別在於紅衛兵使用這類語言,是由他們的教育決定的,而前一代開創這類語言,則是由更為可悲的劣根性決定的。紅衛兵從學會讀報的那天起,接受的就是這種語言教育。他們隻有這一種語言,沒有人教他們第二種語言。災難過後,他們當然要低頭懺悔,但他們至少還可以說一句:“我們的罪過是無知,而不是虛偽!”一代文化巨擘,還有這個“家”、那個“權威”卻不一樣了,他們是說著另一種語言長大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曾經親履西土,受過係統的民主教育,起碼是文明教育。他們應該知道使用這種語言遠遠超出了他們所接受的教育規範,這不是文明人的語言。誰使用這種語言,誰首先就剝奪了他自己的內在尊嚴……
——(朱學勤:《我們需要一場靈魂拷問》)
正是在維持人的尊嚴上,1957年無須一兵一卒,卻將中國的知識分子打敗了!
晨星寥落,隻有極少數的例外——
在毛澤東親自欽定“章羅聯盟”的兩個多月之後,羅隆基仍秉筆直書,致函給民盟中央主席沈鈞儒先生,內稱:
在9月11日發表的《中國民主同盟當前的嚴重的政治任務》一文中,我公以民盟主席身份,正式采用“章羅聯盟”這個名稱,並且說章羅聯盟事實上成為全國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最高司令部,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嚴重的指控。“章羅聯盟”這個名詞的來源和事實根據是什麼,我直到今天還不知道。經過三個月的反省後,我的良心告訴我,“章羅聯盟”這個罪案對我來說,絕對沒有事實根據,是極大的冤枉。這個冤案的真相,今天不能明白,將來總會明白;我生前不能明白,死後總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