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美麗與悲愴——浦熙修與她的年代(7)(2 / 3)

1968年11月,浦熙修靠在病床上寫了一份自傳,裏麵如是回憶道:

1965年國慶節後,我就病倒了,12月進醫院才知道是直腸癌。

1966年1月動手術,後來又到療養院休養,直到6月7日才出院。

那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不料當年11月,直腸癌手術後複發。12月我還到民盟學習,直到1967年3月,我實在走不動才告假。我病已三年,我住醫院的時候,民盟、政協的人還來看我,第二年就很少有人來看我,今年好像與世隔絕,連家人都不來了。我知道我的生命快結束,我努力完成我的自傳,供政協大聯委總部審查。我無法響應毛主席的廣大幹部下放勞動的最新指示,但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學習毛主席的著作,改造自己……

大概不是家人不想來,而是來不了,一子一女均被運動給牽扯進去。有病而又未住上醫院的日子裏,原《新民報》的老板陳銘德、鄧季惺伉儷,這時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們不顧年老體衰,不怕受牽連,一個早早去醫院替浦熙修掛號,一個去將她接來,看完病後又送她同家。但家徒有虛名,多數時候仍煢煢隻影,與世隔絕。還有“文革”時舊賬重提的批鬥,以及妹夫彭德懷的不白之冤……好似一場場鵝毛大雪,壓向了她的鬢發,壓彎了她的身子。正如浦熙修自己所料,此後她隻活了一年半,1970年4月28日,她撒手人寰,享年60歲。

似乎還得提及浦熙修兩個姐妹的遭遇:

浦家是一個在20世紀中國政治的大海裏,猶如巨大海藻一樣飽吸了那喧囂不定的海水、頗能體現這政治的特色也頗具某種悲壯性的家庭。

浦熙修的妹妹安修,上高中時已是共產黨領導的“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成員,一進大學就加入了共產黨。盧溝橋頭殘陽如血,即經山西去延安,一別八年再重逢重慶時,身邊已帶來一位臉膛黧黑、好似留住了多少戰役烽煙的丈夫。解放後,先在輕工業部工作,又在中央黨校學習一段,後任北師大黨委書記。受彭德懷冤案牽連,“文革”中關進監獄,屢遭批鬥,飽經磨難。三姐妹裏唯一默默演繹著在中國平安便是福這條真理的,是離政治有遙遙距離的大姐潔修,北師大化學係畢業後,與未婚夫同去德國深造五年。解放後丈夫在工業皮革研究所工作,她曾被推舉為北京市工商聯主任,在八十年代當選為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似乎比浦熙修要幸運,劃右以後所有職務均被撤去、唯剩下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的羅隆基,整日呆坐乃茲府12號那院曠房冷的家中,卻像是看見了在紅漆斑駁的大門外,一團團將陷中國於日月失色、地黑天昏的大劫難的烏雲,正在地平線上急遽地積聚、升騰,他是在這場大劫難的前夜-1965年12月7日因心髒病突發而離去的,享年69歲。得悉這一噩耗的章伯鈞,幾天前剛讀完姚文元的大作《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他沉默良久,眉頭緊鎖,最後向女兒掏出了兩句話:

“老羅他,這個時候走了也自在……”

“中國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馬上就要開始了!”

曾是情人終又成了陌路之人的兩人,人生的結局竟是如此不謀而合,彌留時都是孤寂淒涼,沒有一個親人在旁……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人生最後的時刻,他們是否因想起了彼此十年間不是伉儷、卻勝似伉儷的情誼,而擺脫去怨恨,彈壓下歉疚,兩對昏花老眼穿越了時空的阻隔,在終於相視凝望的那一刻,彼此都漫過哀婉淒惻的瑩然光影,並在無邊的黑暗似大片的霧氣襲來的瞬間.一縷依稀卻依然有力的思緒,像一串豔亮的火星,劃過這越來越濃稠並要吞沒去自己的黑暗,那便是——倘若還有來世,彼此不要再做什麼政治家、社會活動家,總想大筆如椽、探驪得珠的名記者。他們就做個小人物,哪怕是做販夫走卒、村姑桑婦,應了一句老話:貧賤夫妻百事哀,可他們終能平平安安,相廝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