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除夕(1 / 3)

從衙的南頭,向左數,第七號,就是那地方。本來門牌號數是不明白的。這裏的一切,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平時有人,有言語與行動,有吃,喝,辱罵及紛擾,一切一切全不是與另一世界有怎樣分別的。不過這地方,與善於演說的革命家是離得很遠了。與所謂詩人也離得很遠了。與從市儈方麵培植出來的批評家也離得很遠了。與文學藝術則離得更遠,遠到正統文學家頭腦想象以外。這裏所有的,是醜陋,平凡,苦惱,灰塵,至於臭。

許多人,圍在一個床邊,床是黑木的,小的,舊的,床板上麵用厚草墊鋪上,草墊上加一床棉褥,褥上睡了一個男子。男子是快要死的人了。這時的男子,一個滿是亂發的頭,枕在一捆報紙模樣的物件上麵,眼睛無光,臉色淨白,鼻孔上翻,口略張,胸部發著微喘。

房子中是一盞十六枝電燈當中懸掛,房中人雖多,全沉默,無言語,各人沉在一種思慮中,喑啞了。雖然人俱無言語,兩人目光相遇時,各人的心上意見,是已在這樣情形下交換了。他們一共是六人,同圍在病人床邊,其中有兩個是女子,一個年約二十五歲,一個年紀較幼,不到十六歲,年長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則是病人的妹。

病人的妻,見病人頭略側,趕忙把茶杯拿在手裏,伏身送到病人臉邊去。杯中東西是一種淡紅色的藥水,病人似乎神態還清,知道女人送藥來,把眼便睜開,臉上做出一種感謝的表情。他要說一句,但用了力,像也說不出,又把眼閉上,藥是不曾吃,又已昏昏沉沉睡了。

過一會,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處一張舊藤椅上去了,籲著氣,用手掠頭上的短發,在這天真的赤子心上,對人生還似乎極其茫然,她並不忘記今夜是除夕!

病人是顯然絕望了,在生死的邊界上徘徊,或者還可以活回來,或者就此死去,無一個人敢斷定在一小時以後病人的情形。

遠遠的,可以聽到爆竹聲音:像打仗時槍聲,斷斷續續,同時較近地方則有人擲骰呐喊的聲音,有鑼鼓笙簫的聲音,可以聽得出。這時大致已快天明了,論時間,除夕應已過去,當為新正一月一日了。從各處傳來的爆仗聲音,則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這時候歡喜的空氣如何濃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樣度過了這除夕,眼看著黑夜逃遁,迎接那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是因為聽到雞叫,那女子,又起身到窗邊,把一扇窗開了,開了窗以後,外麵的聲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時有煤氣硝磺氣在空氣中混合,吹進房裏。女人似乎又覺到從外吹來的風太冷,不適宜於病人,即刻又輕輕把窗關上,走到病人這一邊來了。

“四嫂,你過去休息休息,不要緊,大概……”

所謂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藥的女人,這時正低了頭坐在床邊,用手捏病人的手。聽到勸她休息,卻不作聲,隻把頭抬起,對這年輕女人勉強的笑了一笑。接著就問:“五妹,天亮了麼?”

“快了。大約是有六點鍾了。……白生,請你到樓下裁縫鋪去看看鍾,有幾點。”

“好,我去。”

白生,男子中頂年輕的一人,病人的戚屬,應了一聲,就下樓梯,將一個身子消滅在樓梯口邊。看鍾的人未回以前,房中人是每個人皆在時間上起了新的注意,因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個微弱呼吸上,這時也仿佛才記起除夕已過新年是開始了,把病人暫時拋開,來對新正的空氣呼吸一陣似的。不久白生上樓來了,先時橐橐橐在樓梯上響,到後從黑暗處爬出了,這漢子,平時女人似的尖銳聲音,這時隻把它壓緊在喉中,輕輕的說是才五點。時間才五點,至少還有一點半鍾天始能發白,這些人,就有被“才五點”三字所暗示,打起哈欠的來了。於是那個坐在病床邊的女人,幽幽的說出請他們去睡睡的話,又旋轉身來向白生,請他到後麵房裏去取南瓜子給大家剝。

“不要的,不要的,”一個穿中山服的男子忙止住了白生。他把雙眉蹙成一條線,望到床上的病人,已經有過兩點鍾了,直到這時才說話。

女人先是急昏了,客來時也忘了請客坐,這時才記起客了,就又趕忙自己起身來,把白生正坐著的一張小凳子,搬過床邊來讓客,稍稍遲讓一下,客人是坐下了。

女人又喊白生拿茶,白生因為找茶杯把抽屜開得作大聲,年輕一點的女人就搶到去做事。

客人坐下了以後,說:“他總還可以清醒,我看不怕的。”

“半夜來全是這樣,比昨天壞多了,隻怕是無望了。”

“醫生?”

“因為錢已……”

“……”客人用齒咬自己的下唇,說不出什麼話,隻把眼睛看病人。

到這時,病人又將身動了,客忙站起伏近病人。

“明士,明士,你清楚不?”

聽到客人的聲音,病人似乎稍稍注意了,頭略動,歎了一聲悠長的氣。

“我是萬裏,來看你。……你痛苦嗎?你還認識我嗎?……你說,能不能說話呢?”客人陰沉沉的望病人,喊著,把自己名字告給病人,病人把頭又略動,喉中作微聲,像是在說話,但始終卻無聲音出口。這時女人又把杯中的藥水,送到病人嘴邊了,病人口微動,女人就將膠皮管塞進病人口裏去,把藥水慢慢倒下。稍過了一陣,病人又歎氣了,接著眼睛睜開了,滯呆的望四方,望到了一些圍在床前左右的人,又望到自己的女人,最後便轉到了客人的臉上,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