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萬裏嗎?”
“是的。明士,你這時清白一點了,你吃虧嗎?”
“吃虧嗎?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說了又仿佛苦笑,但臉上的筋肉,對於這表情也不相宜了,在這時病人隻鼻中微有笑聲,他接著,搖頭,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閉,表明苦楚在這個可憐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還不斷抽打著這病身的。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額,額上全是汗,病人覺到了,才像知道身旁還有她在,又幽幽的說道:
“謝謝你,謝謝你,為什麼你不去睡?”他又望眾人。“為什麼你們都在此?”
女人含了淚,像做母親的聲音,說:“天氣早,還不到睡的時候。”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陪我,讓姑姑去睡。我人是清白了,我也要睡一會。”
女人見病人忽然清醒多了,又見到另外兩個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裏搖,不大好意思要這些人熬,所以也幫到病人說,“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燈,引宋先生伍先生過後樓去睡。”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不倦。”說這樣話的漢子中之一個,話一說完就打了一個哈欠,表明人雖客氣睡眠可不答應他了。
另一個正想說話,卻不說,也一個哈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裝的年青客人,望到這情形,也就說:“真請便,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轉來,無妨於事了,天氣還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說到兩個字,卻又為哈欠所扼著喉頭了,這人索性不說了,極力咳嗽,似乎這樣振作可以把困乏趕走。
兩個女人同名叫萬裏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點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蠟燭,這兩個男子見白生在門口等候,隻得隨了白生到後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個人時,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點。
病人像出奇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來此理由。
“為什麼要他們來熬夜,耽擱他們睡眠呢?他們有事,忙,我不要他們!”
女人不好說是因為病已近於無望,所以這些同事才來此相守,就說是還隻來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五妹,你為什麼又從工廠回來?”
女人說:“今天是禮拜。”這話自然是謊病人,因為病人胡塗,且極容易生氣,說是禮拜則不做工也無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像在這女人臉上找一樣東西。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帶了怨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是禮拜也應讀書,你不讀書怎麼了。我要你念那本書念過了沒有?”
“念過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筆記也寫好了,等明天我取給你看。”
“應當努力!”
“我是總想把我的法文學……”
女人的謊話還不說畢,在最近一個鄰家院子裏,忽然燃起了爆仗,嗶嗶剝剝響起來了。聲音的驟來,使病人一驚,病人在不斷的響聲中閉了目想了一會,才從記憶上找回過去的日子,覺悟今天是除夕了,從除夕上又才記起一件事來,於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著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頭就近床邊來好說話,手卻伸不出。女人見到情形以為是病人要想翻一個身,就忙為病人將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萬裏……萬裏……你來,近一點,我問你。……今晚難道是除夕嗎?”
客人不作聲,臉上顏色略變,意思是不知如何答應病人,正在這時節,鄰院一個子母炮又咚的響了。
“今天是除夕!五妹,告我,是不是呢?”
那年幼女人,就點頭。然而望到客人的顏色,則又馬上明白自己做了錯事,悔也悔不及了。
病人又向客人問:“萬裏,是不是呢?”
客人也隻好點頭,說:“是的,是除夕。”
“除夕!你忘了我們說那個……”
客人不作聲。
“怎麼?萬裏,你忘記了嗎?”病人忽然眼睛有光輝了,說話聲音也清朗許多了。
客人到此,目擊到病人的興奮,卻沉默安詳的答道:“明士,我沒有忘記。凡是要辦的,我已一切照我們的決議辦過了!”
“當真麼?”
“我在其他時節並不曾謊過朋友。”
“我的天!你真是人!告我怎麼辦的!”
客人頭略回,不讓女人見到他的臉,說:“事情是成功了。天意幫助了我們,使我們計劃做得非常順手。”
病人聽到此,見到客人的樣子,明白了客人所說的不是謊語了,忽然掙起身來,把客人的頭項抱定,發狂的亂吻。女人忙去解除客人這災難,且同客人把病人放倒原來位置後,又給了病人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