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雖然倒下了,還是仍然戰戰栗栗地,強要坐起來,問客人所作的事詳細情形。客人則仍然冷靜如常,且見到病人如此精神奮興,反而將眉更聚攏了一點,略無歡喜模樣。病人把水喝過,稍停頓,人較鎮定了。客人就望病人微笑,病人也笑。
“告我,是不是真成了功!我要明白這件事,告我!”
客人沉重的說:“是的,妥當了。成功了。希望的已實現了。”說這話他望到樓頂椽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氣。他將剛才屬於勝利的事告給病人了,他卻保留了另一件因勝利而來的犧牲。
…………
病人非知道詳細情形不行,於是這客人,便把三四點鍾以前作的事完完全全說了。他說到如何的照固定計劃做他的事,他說在所有的計劃進行中一切應得報應的人所得的報應,他說到毀滅的經過。病人是因為得到這類消息,正如同給醫生打了若幹針以後,忽然全身活潑,儼如頃刻霍然了。
聽完了客人報告的病人,臉上透著被心火灼紅的顏色,微笑的說:
“萬裏,你真是勇敢人物!我承認你是英雄。我承認你……”
客人不答,把唇咬著,借故身到窗邊,又把窗開了。開了窗,又關上,他望到兩個女人笑。兩個女人聽到這事的經過,不知說些什麼話為好,所以全無言語。
“萬裏,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點不慌張,我佩服你。你還是到上海躲躲去,那裏租界上無妨。不過這樣一來我看你又結婚不成了。黨事把你的婚阻了這樣久,這真是不應該的。依我勸,就到上海同雷卿合住,不要那形式了。為什麼這樣不行?你一切都解放,隻這件事不行。為什麼定要結婚呢?別人說結婚是入墳墓,有了愛,何必要結婚。你不早同她住這是你錯了,很不應該。你聽我的話,不天亮就走,我明天要五妹告雷卿到上海去。(各處炮聲入耳)聽,像打槍!這些該死的人,都在祝賀這新年!明天早上他們的驚訝將把他們的歡喜討回。……萬裏,你送這裏的新年禮物太好了。你……”
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聲音將小炮衝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聲音將空氣蕩動,說話的病人也不說話了。
女人見病人反常的清明,以為過於興奮說話太多也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點安眠藥,強病人把藥服下,數分鍾後病人熟睡了。
病人是安靜了,後房客人則但有鼾聲了,一種事齧著了名叫萬裏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語,神情慘然,年長的女人猜量必定還有別的原故,輕輕的問:“萬裏,有犧牲的麼?”客人就點頭。於是女人又問:“多少呢?”答說:“一個。”
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是誰?”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這個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縱知道說來女人也不會知道,所以不說了。
女人明白犧牲的是同誌了,說:“是同你一處去的?”
“……”客人輕輕吹起哨子來了。
五妹用腳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過了一會又忽然問道。“萬裏先生,是誰犧牲了呢?”
客人又勉強的笑,且故意從桌上拈了一瓣為病人預備的橘子,葬到口裏去,橘子吃完了,又拈一瓣放到口裏,說:“橘子酸,不很好。”
年長一點的女人,明白這犧牲者必與客人極有關係了,所以不好再追問了,即刻就把話談到橘子上去了。他們來討論美國橘每年在中國所賣的錢數目,又說到廣東橘與福州橘的種類。客人不久又走到窗邊去開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漸疏,知道去天亮不遠了,同女人說要走,乘早要到青橋去一趟。青橋是客人的愛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處告別,就說:
“萬裏,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這裏來吧。這裏是不為人注意的。明士病到這樣子,別人是決不能疑心的。去就快去,說我們歡迎她來過年。”
“……”客人想說什麼並不曾說出口。
五妹與雷卿,是平時極其相得的。就說:“無論如何要她來,因為還有事情同她說。”這年青人實在不明白夜裏的事與雷卿有多少關係,她的事情不出乎請雷卿告給她打襪子與溫習法文兩件事。她再三的囑咐萬裏先生,說是非要雷卿來此不行。
客人望到這小女孩天真無滓的臉孔,慘然的笑,點點頭,承認照到她希望做,就下了樓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門,雖然一切處之鎮定,到最後,同女人點頭,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時,這漢子,顯出狼狽的神氣,踉踉蹌蹌去了。
在全城炮仗聲中,黑夜終於逃遁,新正是來了。隨了日光而來的消息,是城中三個警官皆於昨夜被人暗殺了,當場將一女凶手捉獲,此女人旋即跳落河浜中淹死了。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公廠做職員,是經一工人認識出來的。
本篇收入《男子須知》以前未見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