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愛講笑話的小孩兒”
我從葉堯麵前經過,過去幾個星期那種飛速的時間節奏又回來了。
我走進廣播台,部長和台長都在,還有實習時帶我的學姐也在,足以證明大家是為我而來,這樣已經讓我很感激了。
當我拿出準備播報的內容,部長卻陷入遲疑:“中期退課?這個話題是不是不太正能量啊?”
“怎麼了?我也剛退課。”台長說。
部長不愧是學新聞傳播出身:“導向不是太好吧。”
“可學校能收到退課費,不亦樂乎?”台長說。
帶我的學姐前輩說:“我覺得佳虞的擔心不是沒道理。平時播這種話題倒也不是問題,但這是孟曉回歸的第一期節目,廣播台爭議現在鬧這麼大,所有人耳朵都豎起來想聽聽怎麼回事呢。”
“是啊。”部長說,“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不能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讓曉曉的節目隻複播一次又停播了。曉曉的節目是被人投訴停播的,現在複播了當初那個人肯定心存不滿,說不定還會伺機找她的錯。”
“可是不讓她播自己想播的內容,怎麼向大家證明是她回歸做的節目呢?老師不是說要讓大家明確感覺到她回來了,讓同學們高興高興嗎?”
“這倒是……讓孟曉在節目前宣布自己是孟曉嗎?”
“孟曉又是誰啊?她以前沒宣布過。”台長說,“孟曉的聲音是蠻好聽的,但其實也沒有獨一無二的辨識度。要說內容風格嘛,那更不是她的獨創,其他廣播員偶爾也會開幾句玩笑,隻不過其他人不會主動去收集學生們有趣的吐槽。差別其實不大,我到現在也沒懂他們是怎麼聽出孟曉的不同……”
是因為易然帶節奏時說的啦。
“所以孟曉肯定有些不為人知的特點,我們沒發覺但有不少人能聽出來。你把她自己準備的內容換掉,說不定就把她的特點也消除了哦。”
我應該澄清並沒有人聽出我並不存在的特點嗎?但我又怕走漏了風聲讓老師們知道易然是煽風點火的始作俑者,她們會不會責怪她?
我心虛地站在一邊,像個小學生,看老師和家長為我爭論。
“曉曉你自己怎麼考慮?想播退課還是換一個備選話題?”
“我……”
我想說“我都行”,可不知此言一出是不是就辜負了大家認真的爭論。
我沉默許久。
台長小聲嘟囔:“現在開始考慮備選也來不及了吧。”
學姐卻經驗豐富,馬上想出了不錯的方案:“可以播動漫節和舞台劇的籌備進展,這些資料不都是文藝部現成的嘛,反正聽起來正好也都是些高高興興的事,讓孟曉換成自己那種比較俏皮的吐槽風格就行啦。”
我剛想點頭,葉堯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回頭看,他是對著部長說的。
“讓她播退課吧。我覺得那不僅代表她的特點,而且代表了東大精神。如果有人質疑,你可以這樣解釋。”
東大精神?原來我們東大的精神是……退課?急流勇退?
葉堯繼續說:“孟曉的風格連‘很敢說’都算不上,她其實沒有特意去挑戰權威、輸出觀點,把她捧上神壇視為意見代表就可笑了。她不過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章法。可沒章法才是東大廣播台應有的風貌。在東大,政治課上你可以討論製度,法律課上你可以質疑規則,說話前從來不用擔心被誰記錄下來拿去舉報。因為我們是高校。”
葉堯不僅記得我的名字,還知道我的廣播風格。
“我不否認新聞要考慮導向,可是如果一群高考七百多分的成年人,會把廣播裏的調侃當人生指南,那是教育有問題,不是廣播有問題。”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葉堯認真說話,第一次是生物課小組討論。每當他正經起來,馬上就能讓人感覺到他並非頭腦空空的繡花枕頭。
當然啦,這說的是什麼廢話嘛,我不禁在心裏自嘲,葉堯是考進東大的高才生呀,怎麼可能頭腦空空,我才是頭腦空空。
台長接話道:“我喜歡孟曉的廣播是因為她不想‘教育’誰,她甚至根本不覺得廣播員應該承擔這樣的責任,她對自己的定位就是服務好大家,努力找一找好玩的話題、好聽的歌,讓大家課餘放鬆一下,聽見了廣播能會心一笑,沒聽見也不是誰的損失。”
對!我就是這樣想的,原來是因為我頭腦空空反而產生了優勢?
學姐被葉堯和台長說服了,撿回我那張寫策劃的紙:“是啊,看起來是這種感覺。你說她提退課是為了什麼,好像也不是為了什麼。就……隻是學生中間一些苦中作樂的自嘲而已啊:有的老師也知道自己出的考題難,提前打預防針讓大家退課;有的院係總共必修六學分,人均退課四學分,半學期學了個寂寞。能說她導向有多不好?我都沒看出她的導向。”
部長先前緊繃的表情舒展開:“這我當然知道呀,就怕老師又覺得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多愛指手畫腳。”
“老師也不傻,不會再來第二次。這次事情鬧大,其他學校的人還以為東大出了什麼意見領袖,搞清原委發現隻是個愛講笑話的小孩兒。管她幹嗎呀?管了她還得壓輿情、撤熱搜、勞民傷財去澄清‘東大沒有不聽學生的聲音’。是閑多了還是嫌錢多?”葉堯正經了不到兩分鍾,又開始對部長滿嘴跑火車,“誰再管她,你頂回去唄——學校經費要是太多了,就給文藝部。文藝部不僅可以幫著花,還能每天用喇叭喊話‘您哺育了我們,母校勝親媽’!”
部長笑著舉手作勢要揍他:“就你貧!你又不是我們部的,憑什麼代表我們接植入廣告!”
笑歸笑,我知道其他人動動嘴皮很輕鬆,最後一些麻煩終究是部長來應付。
部長點過頭,我的節目正式複播了。
我們低估了聽眾的敏銳,第一天BBS上就出現了帖子,有人發現“廣播員回來了”,在此之前我還沒跟易然通過氣。
晚上和易然相約買日用品時提起這件事,易然說:“當然能聽出來啦,你的特色太明顯,我一早也認出來了呀。你每到即將收工的時候就越說越快,每個字都洋溢著下班的喜悅,別的人都比你穩重。”
原來如此,不是因為我傳播了什麼正能量啊。
得知這個真相反而讓我輕鬆了不少。
我們台長卻不輕鬆了,拜這次意外所賜,校內校外很多人關注了東海大學廣播台的“東大之聲”公眾號。
從前我們的公眾號隻有一千多粉絲,每個月發一次推送,閱讀量大概有幾十。現在它突然後來居上,關注人數超過了“東海大學學生會”“青春東大”那些官方大號。
雖然以前發過的內容都沒什麼意思,可是看起來這些人不打算走了。
老師知情後連夜找我們召開會議,希望我們不要浪費這次機會,要用心把“東大之聲”做成“同學們喜聞樂見的宣傳陣地”。
同學們是不是喜聞樂見我猜不到,台長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是肉眼可見的。工作變多了,又要開始幹活了。
綜上,我最近很忙,忙得像修了兩個專業參加了三個社團。但是這不能完全解釋我感受到的古怪時間節奏,時而光陰似箭,時而度秒如年。
星期五的拉片專業課上,老師給了我一個答案。
他說“時間是戲劇性的敵人”。纏纏綿綿十幾年、幾十年的故事聽起來溫馨美好,但不是好故事。那麼像《西遊記》這樣經年累月漫漫長路的故事該怎麼改編成戲劇作品呢?隻選取那幾個戲劇性的章節來表現,把無聊的旅途略過不談。
於是我恍然大悟,我的日子現在分成了“見到葉堯”和“沒見到葉堯”兩種。
“沒見到葉堯”的那種就藏在“幾周後”這樣的字眼裏略過不談。因為忽略不計,所以才感覺這幾周時光飛逝。
為什麼呢?
大概因為我喜歡葉堯吧。
這並不是什麼讓人夜不能寐的重大發現,我一邊吃著五食堂的煎餅就一邊淡定地接受了。
連他都發現了嘛,我隻會學別人,周圍這麼多女生都喜歡他,我也是個女生呀。我喜歡他,不告訴任何人,又沒人會笑話我。
我現在在葉堯眼裏也是有點存在感的。
“愛講笑話的小孩兒”——他這樣定義我。
估計也是因為覺得我愛講笑話,以前才老和我開玩笑吧。我這人本來挺大度的,隻是他剛好踩到我的雷區,才顯得我開不起玩笑。不能怪我,每個人都有雷區。
就好比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退課話題,播到第三天,竟遭到了易然的抗議。
易然抱怨說:“我們數學係考試太多太崩潰了,退課隻是一時的逃避,以後該來的還是會來,所以你說退課段子,我們根本笑不出來,你就算不說段子,提到‘退課’兩個字,我這心裏都如喪考妣。”
原來能被中文係當調侃的自嘲會讓數學係如喪考妣。
我趕緊改了後麵的策劃沒再提過退課。
[27] “一點戀愛氛圍都沒有”
必修課考試周一過,易然就給我發來微信請我吃火鍋慶祝。
離學校不遠的商業廣場有一家火鍋是易然和我的最愛,像日料店,每桌一個全封閉小隔間,一人一小鍋,美中不足的是價格有點貴,我們不能總吃。
我想,能讓易然在這裏頗具儀式感地請客,除了考試順利過關,恐怕還有感情上的突破性進展要與我分享。
我的預估有點偏差,走進小包廂,我看見裏麵不僅坐著易然,還坐著陽樂棋。
我第一反應是退出包廂關上了門。
是我打開的方式不對嗎?
陽樂棋在場,我還怎麼吃火鍋啊?
易然追出來帶上門,站在通道裏對我解釋:“我在進門時正好碰見陽樂棋,他是來隔壁大賣場買東西的,所以我就說幹脆叫他一起吃飯,他沒問題吧?”
我麵露難色,陽樂棋對易然算“自己人”,對我還算不上:“嗯……有點問題。我還是走吧。”
易然訝異地挑起眉:“他不都已經是你男朋友了嗎?”
“這說來話長。”
“能有多長?交往了半年不到,故弄玄虛。”易然翻翻眼睛,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饒是如此,她還是開誠布公地拉開包廂門向陽樂棋直接宣布:“陽陽你自己單開一桌吧,我和曉曉有小女生的悄悄話想說。”
沒想到陽樂棋連爭取都沒爭取一下,馬上拎著他的大包小包起身出門:“那我先回去了!改天一起玩。”
正當我以為危機解除時,他停住腳步回過頭:“哦對了曉曉,你這周末有沒有空……”
“沒有。”我沒等他發起一個提議,就飛快地接嘴,“我們下周還剩一門專業課考試。”
“哦,那下周末呢?叫上凱昕,我們去湯包家的度假村玩玩,他自己邀請過凱昕,凱昕同意了。”
“陳瑞去嗎?”
“陳瑞去你就不去嗎?”陽樂棋反問,他的情商今天終於上班了。
“呃……”
“你是因為陳瑞才總躲著我嗎?”
“嗯……”
“你不用怕他啦,他就是話多,你對他誤解太深了,我覺得我們三個最近應該找時間一起吃頓飯,消除一下你們之間的誤解。”
哦,不好,陽樂棋的情商又下班了。
“我……最近不吃飯。”
“啊?”由於我們此刻正站在餐廳走廊裏,陽樂棋腦子都轉不過彎了。
幸好易然等我倆你來我往地廢話半天早就不耐煩了,催促道:“說好沒有?我都餓了。約下次飯你們回去微信約吧。”
陽樂棋爽快地朝我揮揮手:“那我給你發微信。”
我長籲一口氣。
涮火鍋時,易然說:“你和陽樂棋怪怪的,一點戀愛氛圍都沒有。”
“什麼是戀愛氛圍啊?”我笑起來,“你和‘英語課心動對象’有嗎?”
“當然有啊!會心跳加速,說上一句話高興半天啊。”
“但你也不會跟他一起吃飯的吧。”
“現在是不會,交往後肯定就沒問題了呀,交往後肯定會變得特別親近,所以我才說你和陽樂棋怪怪的嘛。”
我撇著鍋裏的浮沫,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你是因為什麼喜歡那個心動對象?”
“他英語好啊。”
“什麼?”我沒有想到,這也能成為心動條件之一。
“我們一起上英語課,他要是說著一口‘咖喱英語’,那肯定長得再帥也不行啦。”易然說得理所應當。
我捫心自問,陽樂棋應該不會因為流利的口語喜歡上我,我的口語水平還停留在“Fine,thank you,and you?”的檔次。
進大學第一節英語課,老師告訴我們通常不該說“fine”,因為“fine”其實有點勉勉強強、強顏歡笑那個意思。如果把我的英語比作一棟三層矮樓,這相當於摧毀了地基。
我依然對陽樂棋對我告白的動機百思不得其解,與此同時,我心裏不為人知的小角落冒出一個葉堯,局勢更加混亂了,而我都還沒有聽過葉堯說英語,不排除是“咖喱英語”的可能性。
我獨自沉浸在戀愛氛圍裏。
證據一:當我寫完專業課期中論文最後一個字並加上句號,word統計字數碰巧是1314個字。
證據二:中午給我送外賣的快遞員叫“邱比特”。係統通知:“邱比特(151××××××××)正向你飛奔。”嗯,有那味兒了。
如果你比較迷信,你肯定聽說過“情場得意,賭場失意”這種說法。
我給邱比特打了兩個電話,他發誓真的已經送到,而我在外賣收取點來回轉了十分鍾一無所獲。我有了天啟般的預感,今天我會遇見葉堯。
我束手無策地在收取點繼續轉圈,台麵上、架子上、可以掛塑料袋的鎖頭上,沒有一份外賣出貨單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用“熱鍋上的螞蟻”形容我再合適不過。
就在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在半空飄蕩時,這鍋猛地冷卻下來,我像炒酸奶一樣軟塌塌地勉力站直了。
立竿見影。
我隻是隨便想想啊,怎麼這麼巧這麼快?我還沒有準備好,早知道我先洗個頭再出門。
其實也沒有多麼巧多麼快,距離上次在生物課上見他,隨便一晃就晃過五六天去。
他穿在裏麵的衛衣是白帽白領,把整張臉映出觸目驚心的亮堂堂,在秋冬一派灰色的蕭瑟中顯得格外意氣風發。真羨慕你們這些期中考試都難不倒的人啊。
心髒非常重地跳了一下,我緊繃的肩才鬆下去。
葉堯從與我四目相對的震驚裏變出生動的新神態也用了兩秒,笑起來像春天裏迎風招搖的粉色花海:“你在幹嗎?想偷外賣?”
怎麼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樣呢?
我看你手裏拿著兩份外賣,其中之一挺像偷來的。
“我外賣被偷了。”喉嚨有些發澀,我從自己的聲音裏聽出委屈,著實吃了一驚。
“哦,這麼衰?”他欠個身跨過來,把自己手裏摞在上麵的那個外賣塑料袋塞到我手裏,“那,你吃這個吧。”
我局促地用雙手端著餐盒,仿佛它燙手似的,等葉堯都已經走遠了才憋出話:“啊啊,你一盒夠吃嗎?”
葉堯邊退著走邊哈哈笑:“那盒不是我的。”
啥?真偷外賣?
我低頭定睛一看,訂單上的名字是裴弈。
再抬起頭,葉堯已經不見了。
Fine,thank you.
我糾結了一下午,要不要發條微信向裴弈自首並致歉“我吃了你的外賣”,但最後還是放棄了。說不定葉堯會騙他“外賣被偷了”呢?到時候口供對不上也很麻煩。
第二天的生物課上,麵對裴弈,我還難免心虛。
不過裴弈確實壓根沒和我提起外賣。
這個星期比較幸運,生物課之後我還見過葉堯一次,雖然沒說上話。是我去文藝部辦公室報到的時候,葉堯在那兒和我們係學姐說話,學姐告訴我“例會不開了,不過有個舞台劇籌備的事情,一會兒我把表格發你手機上”,我就退了出來。
匆匆一瞥,我不確定葉堯看沒看見我。
收回前麵“這個星期比較幸運”的論斷,二十分鍾後,我在微信裏接到了這要命的工作任務。
舞台劇彩排在即,我必須根據第一份表格上的聯係人目錄,去獲取各院係大型道具的清單,登記在冊、確定搬運方式和時長。
一群陌生人,我生無可戀,我是能勇闖寢室呢,還是打騷擾電話?
出於某種無法言喻的理由,我不想找葉堯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