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你說誰?葉堯?”
人的心境總會美化一些細節和氣氛。事後回憶起來,也許廣播室的一切都沒什麼特別的,隻是有人掉了東西,有人去撿起來,有人打了個招呼就離開。是因為我喜歡葉堯,又幻想葉堯也可能喜歡我,才滋生出許多夢幻的原子分子。
在我的視角裏如此,在別人視角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並沒有真實感。
易然和我一起去買午飯,拷問了我一路,這個“廣播台同事”是什麼來頭,我說漏嘴圓不上謊,很快被她發現和以前吐槽過的一些事件重合。
“他就是奇葩一號?”
“哦,對。”我已經很久沒吐槽他了,誰知道易然記憶力這麼好。
易然還記得更多:“那奇葩一號不是你們部的啊,他不是來追妹子的嗎?”
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是部長吧,當時覺得最有可能是她。
我清醒過來,對易然點點頭,自找台階下:“所以我就說嘛,他不可能喜歡我的啦,人家帶著目標來的。”
“有沒有可能那個目標就是你呢?”
“怎麼可能,我這麼胖,他是戀胖症嗎?那也算了吧,有那種癖好的人多奇怪。”
“你還嫌人家奇怪?你到底哪胖了根本不胖,你可別看抖音了,活人根本不長那樣。”
“我沒看抖音。”
“那就不算很胖啊,你隻是沒有骨瘦如柴而已,幹嗎對自己要求那麼高?這兒多點肉那兒多點肉不是人之常情嗎?人類又不是按比例尺長的。我牆頭最近沒拍戲臉也圓了,他都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凱昕就又高又瘦。”
“凱昕是模特。”
好吧,易然也對我有友情濾鏡。
我像較勁一樣舉出更多實例反駁:“我們部長也很漂亮,台長也很漂亮,而且人家都是學霸,比起漂亮更厲害的是聰明。葉堯身邊出現的可都是這種女生,比較一下就知道我不行了。”
“你說誰?葉堯?”
“葉堯。是啊。”
易然臉色陡變,我意識到有些不妙。
“葉堯是我英語課的同桌。”她怔怔地說。
沉默彌漫在我們中間的小片空氣裏,氧氣在蒸發,我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稍許缺氧而感到有點暈眩。
你看,換個視角就完全成了另一個故事。
在這學期剛開學時,易然的同桌主動發郵件給她用來交作業的校內郵箱,提議這學期再選同一個班級的課,因為覺得上學期一些合作的作業配合得不錯。這封郵件引起了易然不尋常的心悸,而我們之間也發生過類似的對話。
——他肯定喜歡你吧。
——別亂說啦。
我至今仍非常清晰地記得,易然叫我“別亂說”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雙手捂住發燙的臉。
我和易然有著同樣細膩的敏感和同樣豐富的想象力,意淫出兩個同樣動人的肥皂泡,它們碰撞在一起,沒了退路。
“會不會是……同名同姓?”我垂死掙紮道。
易然也想從這個透進天光的小孔找條生路,急忙伸過腦袋:“你有他照片嗎?”
我手忙腳亂地摸進葉堯的朋友圈翻出他去浙大參加活動時的集體照。
易然在我耳邊輕歎了一聲:“嗬,是他。”
我還在怔愣,易然已經補充了更多信息:“這不就是模聯嗎?我退社的那個社團。”
“魔什麼?”
“模擬聯合國。”
我加上了他的微信,易然知道他的社團,拚起來才是完整的葉堯。
真相一點點露出了它本來的麵貌,英語非常流利的葉堯,很完美的英語課搭檔,和一群留學生交流無礙,他的社團,模擬聯合國,穿製服。
去年冬天這社團參加比賽獲了獎,那條新聞在第一時間被毛毛播過了,所以我沒有關注,但其實我注意到了毛毛的過度興奮,順口問過“這獎很厲害嗎”,她說當然啦,給我科普了這社團如何開展活動。回想起來,可能造成她興奮的主要原因是成員裏有葉堯,我們女生啊,總是這麼含蓄。
我們女生還總愛給喜歡的人起個別稱,我在易然麵前一直“奇葩”“奇葩”地稱呼葉堯,易然在我麵前經常“小帥哥”“小帥哥”地稱呼葉堯。
一個思維誤區:當閨密說她的心動對象很帥時,你並不會信以為真,你會覺得那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由於易然在追星過程中養成了消費男色的自信,就連談起她的牆頭都總帶著“這個小玩意兒最近深得我心”的調調,所以我自然而然給她的“小帥哥”腦補了一個萌萌正太白幼瘦的形象。
我認為撞車事故發生的一個關鍵因素是,我們學校帥哥實在太少了。
另一個關鍵因素當然是葉堯。
我有點腦充血,在建立起完整邏輯之前就完成了一係列動作,給葉堯發微信:“你在哪兒?”
他回複我:“圖書館。”
“下樓,我有話要說。”
前往圖書館途中我腳踝上的過敏處又癢了起來,但我沒有理睬,我就像血管裏灌滿了水銀,抽離了所有感覺,腦袋“嗡嗡”作響,死掉了,卻像僵屍似的還能繼續行動。
葉堯從樓裏出來,那種人見人愛的陽光笑容一瞬間刺痛了我。
我是打定主意來追責,雖然我自己也沒想明白我有什麼立場,就這樣占領了道德高地。可是看見他的刹那,我的眼睛猝不及防地酸澀起來。
一張嘴帶出的哭腔讓質問變得倉促了。
“你怎麼能見人就撩?易然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葉堯一臉茫然,隨後目光停在我身後的易然身上,下意識地把手伸來想拉我,我用了很大力氣把他推開。
別跟我說,你是無心的。
別跟我說,都是意外,巧合,無中生有。
別說你什麼都沒做,大家卻紛紛自作多情。
你拉過我的手,你給我發過紅包,你和我在露天花園裏說一個愛聽廣播的校園童話,你對我笑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易然沒有因為失戀表現出一點難受,大概每個人表現難受的方式不一樣,當我用下巴抵著膝蓋靠在床上一言不發時,她離奇地興奮起來,和凱昕兩個人對著各種細節,因為翻進同一條溝裏而哈哈大笑。
的確是應該笑的,太滑稽了。
但她們好像還沒發現我也喜歡葉堯,我隻對易然吐槽過葉堯的種種“奇葩”,那個時候我還真情實感地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易然起初還有些猶疑,畢竟我跑去找葉堯興師問罪反應過大了,但當她得知“凱昕被葉堯拒絕”那段前史,我的行為又合理化了,一個愛為朋友打抱不平的新人設冉冉升起。
我小心翼翼地在朋友們麵前把心意藏好。
易然也是可愛聰明的學霸少女,她和凱昕誤以為葉堯喜歡自己還能一笑而過。我產生這種誤會就是癡心妄想,離譜了。
雖然真朋友不會嘲笑我,但還是不要暴露為妙。
“不過我本來就覺得他不會喜歡我,哈哈哈我們都沒說過幾句中文,是曉曉非要說他肯定喜歡我。”易然笑完了,甩鍋給我。
我鬱鬱寡歡:“我怎麼知道葉堯是這種人,我是根據‘陽陽喜歡我,所以約我上同一門課’推測的。”
“陽陽怎麼能和葉堯相提並論!”凱昕嚷嚷起來,“陽陽是小屁孩,葉堯是‘海王’。葉堯約人上同一門課的郵件說不定是群發的。”
“我這英語課是不是得中期退課了啊,下個星期要坐一起上課肯定尷尬。”易然想起了關鍵問題。
“那太可惜了,都上了半學期了。”凱昕說,“要不你就跟老師提出換個座位吧,反正語音室坐遠了頭一低,擋板隔著誰也看不見誰。”
易然點頭:“有道理。”
我也覺得有道理,清理病毒第一步就要先把它們隔離。
可我沒那麼容易躲開葉堯,第二天早上去廣播室,葉堯又在那裏,什麼也沒檢修,站著等我。
應該是等我吧。
前一天他因為真麵目突然被揭穿受到衝擊而啞口無言,等緩過來了,狡辯肯定要補上的。
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我從他麵前經過,看也沒看他一眼,在操作台前坐下,忙自己的。
“那個……易然。”他果然開始了,“我知道她是你朋友……”
你還知道啊!
“我想,既然是你朋友,那也是我朋友。”
什麼鬼?!
“但我對她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啊,我隻不過跟她一塊兒上課。”
你可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哦!
“這事,不能怪我吧?”
我垂著眼,懨懨地調試設備。
葉堯自討沒趣,也不再往下說了,待在一邊撐著臉看我,大概在思考怎麼挽回形象。我不想跟他說話,否則會告訴他別白費心思,他在我們女生這裏沒什麼形象可言了。
我做完廣播,收拾東西離開。他也有課,和我往兩個方向。
我走在路上,心裏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我還能喜歡葉堯嗎?已經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的所有感受都是幻想,即使不是幻想也會被打成幻想,最後成為一個“我隻不過”句子的組成部分。
我應該像易然那樣斬釘截鐵地遠離他,還是繼續憂鬱地混日子,帶著一點期待,等葉堯走進廣播室再和我說幾句話?
葉堯真不好,可是我的生活沒了他,大概就像汽水沒了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