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偶爾安靜下來,想起那一天大哥短暫的沉默和怔忡,他的心裏才會莫名地浮起一絲不安。
九月末,金陵鴿房傳來消息,大梁長林王除常規軍力外,另增調五萬行台軍,已親赴北境。
蕭庭生提調重兵出京的時候,大渝、北燕兩國與梁境相連的各個邊城重鎮其實都還平靜,未有摩擦,未起紛亂,看不出絲毫大戰將發的征兆,而這位長林王向梁帝請賜兵符的唯一理由,也隻是自己數十年軍旅生涯積累下的經驗和感覺而已。
兵凶之事有關國運,天子兵符不可輕賜,這也算是人盡皆知的共識。可想而知,蕭庭生這份基本沒有什麼紮實依據的奏本在朝閣上引發了不小的反對聲浪。許多朝臣都覺得,在日常軍備充足,長林世子又已趕赴甘州坐鎮的情況下,根本無須再調行台軍。
與武靖帝有些嚴厲清冽的性子不同,當今梁帝蕭歆生來寬容溫厚,他在朝陽殿耐心地聽了足足兩個時辰的爭執和辯論,最終隻說了一句話:“北境軍陣之事,朕相信長林王兄的判斷。”
十月初,大渝皇屬軍突襲梅嶺,短短數日便增兵至十五萬人,蕭庭生提前調派的援軍剛好趕到頂上,牢牢地封住了敵方的攻勢,京城對他的微詞自然也隨之快速消失,變成了“長林王果然敏銳老辣,不愧是一代名將”之類的讚譽。
然而皇屬軍對於梅嶺的猛攻隻持續了兩天便令人意外地戛然而止,全部主力連夜撤離,直撲甘南一線,似乎打算不計一切代價,要咬下甘州。
而北境甘州營主將,正是已先期趕來坐鎮的長林世子,蕭平章。
山間密林葉色已轉深紅,未關嚴的窗扇吱呀一聲被吹開,霜寒之氣透入室內。
蕭平旌猛地從床上彈坐而起,驚呼聲停在喉間。
他的額間滲著冷汗,顫顫地抬起一隻手,按在自己的前胸,深吸了幾口氣,喃喃地叫了一聲“大哥” ……
驚醒之後,曆曆噩夢仍然如在眼前。他仿佛還能看見雪亮的箭尖破空而來,直射入兄長的前胸。
窗外天邊,隻有一線淺淡的灰白。蕭平旌舌底發苦,已經了無睡意,伸手抓起了床邊的外袍,一麵匆匆套上身,一麵奔了出去。
琅琊前山是迎客的門戶,非請不入的後山方才是它真正的中樞運轉之地。除了老閣主的居所以外,琅琊書庫、藥庫皆建於此,南峰半腰還有一片人力開辟而出的平台,搭著長長的數排鴿房,收羅天下消息。
蕭平旌衝進距離鴿房隻有數十丈遠的抄錄閣時,東邊曙光方露,大殿和隔間內都還沒有人影。他自己熟門熟路地摸進藺九專有的書室,找出北方傳來還未及入檔的最新傳訊,直接在地板上坐下,翻看起來。
等藺九晨練完畢踏入書室中時,地上早已東一張西一張飛滿了紙頁。
“你又在折騰什麼?”藺九踩著紙頁間的空隙,到書案後坐下,話語雖在責備,表情看來卻又不是太在意。
蕭平旌仰著頭發了陣呆,突然問道:“九兄,今天還有北邊的消息嗎?”
藺九在桌上硯台中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起來,道:“要多北邊的?北燕的消息要嗎?”
蕭平旌橫他一眼,道:“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藺九語調淺淡地道:“此閣雖在紅塵中,又在紅塵外。琅琊中人旁觀世間之事,如同看那溪澗之水,知它日夜奔流,卻也由它日夜奔流,不問所來,不問何往。”
蕭平旌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歎了口氣,道:“求你別學老閣主那麼抽風,直接說你不知道不就行了?”
兩人正說話間,小刀捧著一個小小托盤出現在門邊,也被滿地飛紙驚得一怔,踮足跳一跳地來到桌案前,道:“甘寧鴿房的傳訊,今早收到的。”
蕭平旌急忙湊過來,一眼瞥見盤中兩個小圓筒皆已開蓋,筒內紙卷微鬆,顯然已被閱看過。
藺九也有些意外,問道:“這是誰提前看過了?”
小刀依著桌案坐下,道:“老閣主。”
蕭平旌的雙眉頓時挑起,忙追問道:“閣主有說什麼嗎?”
小刀回想片刻,將腰身挺直,清了清嗓子,學著老閣主的語調道:“大同府……唉,人心深沉,有時信不過自己,有時信不過他人,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若是往時,蕭平旌早就被他逗笑,此時卻滿臉嚴肅,一把將紙卷抓起,打開,見紙卷上隻有短短的一排字:“大同府河段,三艘左路軍資補給,意外沉船。”
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臉色在思索中漸漸轉白,突然跳了起來,在東牆邊的書架上一通翻找,找出一個卷軸,伏地鋪開,是一張北部州府地圖。
他的手指先找到了“大同府”河道,指尖停留少許,念道:“左路……”仰著頭思索了一下,手指慢慢滑動,最後停在“甘州”二字上麵,眸色已現驚慌。
藺九不解地問道:“怎麼了平旌?”
蕭平旌姿勢有些僵直地站了起來,匆匆道:“煩勞九兄跟老閣主說一聲,我要立即下山!”說罷便一陣旋風似的卷了出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山道口執事來報,長林二公子隻帶了一把隨身佩劍和一個小包袱,已經急匆匆地下山去了。
藺九將地上紙頁逐一收起看了一遍,顯然沒有看出來什麼,轉身對著地圖思忖起來。
“別想了,軍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你想不明白的。”老閣主的聲音突然自背後傳來,藺九一驚之下,忙轉身行禮。
老閣主邁步進來,淡淡道:“平旌是將門之子,雖然未掛軍職,但戰場也上了幾次,天賦已顯。他這樣匆匆而去,必然是擔心甘州的戰事。”
藺九不由皺起眉頭,“北境畢竟路途遙遙,他此時方才下山,其實已經做不了什麼了吧?”
老閣主靜默了片刻,視線在收好的那疊紙頁上凝住,道:“琅琊閣得到的這些消息,蕭庭生在北境隻會知道得更快。他師從高人,算是有幾分當年那個人的風采。如果甘州真有危機,他的反應絕不會比任何人慢。現在的關鍵……”他靜如深井的眼波微蕩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藺九心頭一沉,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
現在的關鍵,就在於長林世子蕭平章,能不能支撐到最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