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剪雨流霜島(3 / 3)

阻止了她。

她的半截衣袖被割斷飄落。

青絲在風中淩亂飛舞。

緊接著又是一道無形氣流,直抵白萱衣胸前的幾處大穴,她忽然覺得周身酥麻,難以動彈。

便僵立在原地。

莫非楊緩緩地走近她,將她抱起,像抱著一個輕巧的玩偶,再緩緩地放她躺在床上。她拚命地想要掙開穴道。可是徒勞。莫非楊說你或許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你放心,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死的。

清淚如珠。

從女子的眼角溢出,沿著光潔的肌膚滑落。她閉上了眼睛。柔軟的絲繡被覆蓋著她。她覺得自己猶如溺水。

一沉再沉。

那一夜時光仿佛凝滯了。若醒來要麵對的,是一個破敗絕望的世界,她又何苦,何必,倒不如長眠不醒?朦朧之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萱衣,萱衣……”那聲音熟悉而溫柔,她睜開眼睛——

那一瞬她嗅到茉莉的清雅,臘梅的馥鬱,這些不同時令的花,齊齊開放,花香鑽進她的鼻孔。

而她已不是躺在自己的臥房裏。

而是在青瓷山莊的露天花園,她看見百花齊放,美不勝收。回廊轉角立著一抹青色的身影。

他哀愁地看著她。

她渾身一僵:“小老爺,是你嗎?你來入我的夢了嗎?”眼淚奪眶而出。

唐楓卻搖著頭,走到白萱衣麵前:“不是我來入你的夢,是你入了我的夢,又或者說,是莫非楊的夢。如今我與他共用一具軀體,他力量強大,我卻隻占有很小的一個角落。我掙紮過,反抗過,但都是徒勞。我隻能趁著他熟睡的時候,引你入夢,與你交談。萱衣,你離開吧?”

“離開?”

“離開剪雨流霜島,不要再想著救我了。我的魂魄自從入了莫非楊的身體,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我便都知道了,你們的對話,我也會聽見,我知道我的肉身與魂魄分離已超過了時限,我已是個死人,無法再死而複生了,你留在他身邊,總是危險,你更加不能——”唐楓說著,頓了頓,似是激動難以自持。

白萱衣知道:“不能為你輕生?”

“嗯。”男子神態凝重,“你是何苦來哉?”白萱衣含淚而笑:“萱衣隻知,若不到最後的絕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小老爺的。”唐楓搖頭:“可這已經是最後,已經是絕望。”白萱衣不肯承認:“至少你的魂魄還在,或許,我們還有最後的希望。”

“什麼希望?難道你想要我與莫非楊抗爭,搶占他的軀體為我所用,讓我以他的軀體容貌,重新獲得新生?”

“你忘了秦姑娘?”白萱衣著急,衝口而出,“難道你不想親自問問她,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你?你對她,是愛,是恨,你不想有個了結嗎?”這是激將法。白萱衣心知,除了秦憐珊,大概已經別的什麼能激發唐楓求生的欲望了。

簌簌的風吹亂唐楓的衣襟。

唐楓啞口無言。

是的,他想問,很想很想,想當麵與秦憐珊對質。那個令他瘋魔,令他沉淪,令他無怨無悔的女子,卻生生地將他推向毀滅的深淵。他如何甘心?可是他還能再見到她嗎?再見她,是應該恨她?又或者仍然無法抑製內心的癡愚?

風清露明。

這一方姹紫嫣紅的庭院,兩段心事,仿若絮絮的飛花,無處可訴。他們都是卑微的飛蛾吧?

那麼懦弱無奈。

天明時,莫非楊醒了。夢一散,白萱衣便從夢境裏跌出來。但夢醒無痕,莫非楊自己卻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

他緩緩地走進屋子,看著白萱衣:“你想好了嗎?若你仍是想自尋短見,我相信,你一定不能成功,倒不如好好地,按照我的意思去做,還能多些自由,免些皮肉之苦。”這番話若是在昨夜之前莫非楊對她講,她或許寧死不從,但那個夢境改變了她。

她的眼神裏流露出順從與疲軟。

那是緩兵之計。

隻為了夜夜能在莫非楊的夢裏去,與唐楓相見。哪怕——唐楓一再阻止,他說你這樣強行闖入,遲早有一天是會被莫非楊發現的,到時候,他發起狂來,隻怕你會有危險。白萱衣卻隻做輕鬆:“他不會殺我的,他還要靠著我的仙氣來續命。”

唐楓隻能無奈歎息。

那夢境是莫非楊所有,但唐楓也能占得幾成,他想要佳肴美酒,想要繁星朗月,隻須冥想,一切便會端端地擺在麵前。他們在月下對酌,舉杯相邀,一時間忘卻了生的煩惱。若能一直一直夢不醒,那多好!

有時候唐楓會問白萱衣:“萱衣,我們這樣下去,不過是用虛幻的夢境來自欺,又有何意義?”

白萱衣也無法回答。

總有一天——或許是莫非楊的元神徹底恢複的那一天——他會將唐楓的所有魂魄都化成他自己所有,到時候,唐楓便徹底消失,再也不存在了。如果還有奇跡——此刻,絕望之中,能希望的,也隻有奇跡。

局麵會扭轉嗎?

此時此刻,東陵焰在哪裏呢?白萱衣常常都要想起他。她希望他找到她,就像以前他突然去到印霄城。他希望救她。就像以前他無數次救她那樣。

可是卻不知,東陵焰身不由己。

自從莫非楊帶走白萱衣,東陵焰被綠甲神侍纏住,無法前去追尋,無奈之下,他隻好回了九闕神殿。

他在九闕神君麵前說出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九闕神君聽罷,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喊荒唐:“你竟然將這樣大的事情瞞著我,若是飛鸞流仙鏡有何閃失,你如何擔當得起這罪名?還有那婆羅花仙!你這樣護著她,導致她無視我九闕神族的規矩,當真無法無天了!”

“父君,孩兒自知犯錯,但此刻孩兒隻求父君讓我離開神殿,小仙女危在旦夕,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九闕神君一掌拍爛了手邊的茶幾。

麵容上的怒焰,好像要爆破開來。

但轉瞬之後卻又有一絲柔軟,一絲痛惜與無奈:“千年之前,邪皇的惡咒。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邪皇赤冥。

乃是妖魔界的萬惡之首。

所有罪惡的狂妄的血腥的絕望的力量,都能為他所用。千年之前,他曾是為禍人間最可怕的勢力。

他的誕生是以強大怨念為依托的。

他存在的信念,便是要顛覆這人間,將邪惡的妖魔化為天下蒼生的統治者。他曾掀起過自天地鴻蒙初開以後最壯闊的腥風血雨。

他有無數的追崇者。

他們自願臣服在他腳下,為他賣命,為他製造殺戮。殺戮越多,他的力量便越強大。可是沒有誰看見過赤冥的真身。

他們甚至覺得,所謂邪皇,隻是一種信念。

是一種無形的號召力。

當時的天帝眼見人間受禍,山崩地裂,生靈塗炭,無奈之下隻好集合眾仙家齊力鎮壓。戰爭的時間持續了百年長。

百年之內,天帝一直試圖尋找能克製邪皇的辦法。

萬物皆相生相克。

有因,必有果。

若邪皇的存在是果,他的因來自何處?

這時,九闕神君一麵講述著當年的那場惡戰,一麵回想起種種膽戰心驚的畫麵。東陵焰雖然對邪皇作亂一事早有耳聞,可他還是第一次從自己父君的嘴裏聽說,也是第一次看到父君有這般凝重的表情。

“後來呢?”東陵焰急問,“天帝可有找到克製邪皇的辦法?”

九闕神君搖頭:“沒有。那時我們所有的仙家幾乎耗盡了畢生的修為,才將邪皇赤冥壓製住,天帝用了最強硬的一道封印,將他鎮壓在琉璃海底。可是他卻揚言,千年之後,他必會有信徒解開封印,釋他新生,他將再度顛覆人間。而且,即便是邪皇被封印鎮壓,他的信徒,那些凶殘成性的妖精們,也仍是作亂了好些年,才逐漸偃旗息鼓。那一仗,真的太累太累了。”

東陵焰想了許久,忽然問:“莫非父君懷疑,在印霄城發生的事情,便是邪皇蘇醒的征兆?”

九闕神君默認了。

片刻之後,他歎道:“猶記得,當年邪皇赤冥的魔氣被葬入封印之中時,他曾留下幾句話:白衣侍者,顛晨覆昏。魂魄入殼,解封除印。如今想來,正契合了你們之前所經曆的一切。唉,莫非千年之前的浩劫,又要重現?”

“如此說來,我更加要救小仙女,她此刻在那人手中,豈不極之危險?”東陵焰暴跳起來,也不管大殿上神侍的阻攔,便要衝出門外去。九闕神君大袖一揮,怒喝道:“放肆!你闖的禍難道還不夠嗎?我平日是對你太過縱容,才致使你任性妄為。此事我自會與眾仙家商議,無須你再插手。從今後你就給我留在神殿裏,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能放你走!”

語出,全場靜默。

東陵焰素知父君的脾性,他要麼對他放任,睜隻眼閉隻眼,哪怕他拆了一座廟他也未必會責罵他半分,但他一旦拿出作為九闕神君的威嚴來,所下的命令便無人能抗,若東陵焰還要與之強辯,隻會適得其反。

東陵焰惟有噤聲,看著父君拂袖下了殿堂,良久,他亦轉身離開,那背影盡是難說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