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已是秋風起。
剪雨流霜島亦開始流露出疲軟凋敝的景象。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但縱然是那樣,它仍然有它的美,一種慨然遺世,高潔傲岸,且神秘莫測的美。這美景在白萱衣的眼中修成了桎梏。
她還在頻頻入夢。
入夢與唐楓相會。
有時候她會說她很懷念初到印霄城的日子,唐楓便試圖用自己的意念來構造出他在印霄城的家。某一次,意念興起,唐家小院初見雛形,但忽然一切都化為夢幻泡影,消散無蹤。唐楓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夢境依然是在青瓷山莊,月在梧桐缺處明。白萱衣心中焦急,扶了唐楓在長椅上坐著:“小老爺,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
唐楓輕輕喘息著,良久,搖了搖頭,道:“也許是大限將至了。我已經越來越無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的魂魄,仿若風中殘燭。”白萱衣心中一凜:“大限?莫非小老爺是說,莫非楊已經快要複元,他會……”她突然頓住。後麵的話,她連說也不敢說了。——莫非楊複元的那天,便是唐楓魂飛魄散的時刻。
到那時,就連虛幻的夢裏相會也無法達成。
上窮碧落下黃泉,再沒有唐楓。
那是驚世的浩劫。
這一瞬,白萱衣想起她透過飛鸞流仙鏡看到的景象,那些坍塌的、爆裂的、淹沒的、焚毀的景象,生靈塗炭,天地滅亡,竟卻比不過她此刻內心的驚惶。——她也許即將要失去唐楓。
徹底失去。
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情更可怕。
眼淚已蓄在眶子裏,似將開未開的漣漪。白萱衣伸出手去,她很想握著唐楓,纖纖的柔荑,想要將他冰涼的指尖纏繞。然而卻在她即將觸碰到唐楓的那一瞬,風雲變色,天空之中劃過幾道閃電。
青瓷山莊仿佛起了粼粼的水波。
震動。蕩漾。
但頃刻之間所有清晰的畫麵都變模糊,然後再由模糊轉清晰,天亮了起來,已經不是夢境裏的暗月稀星。
夢散了。
夢醒了。白萱衣在自己的房間裏醒過來,倏地翻身從床上坐起,她意識到什麼,迅速地披了衣裳衝出房門。
莫非楊正站在院中。
“你竟然入我的夢?”那是莫非楊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夢境裏多了不速之客。他的身體瞬間移動,就像一支箭,直逼白萱衣射來,眨眼便到了白萱衣的麵前,扼住她白嫩的脖頸:“原來這就是你明明有機會逃走卻還留下來的原因?”
無可否認。
若不是因了知道唐楓的魂魄還能與自己相見,她何必留?她淒然地一笑,將眼睛閉上,隻等莫非楊的手指用力,掐斷她,如掐斷一朵花。然而片刻之後脖頸上的那股力道卻鬆了下來。
莫非楊撤了手。
這男子,像一麵深邃的牆,看不穿,亦沒有盡頭。又像幽暗的漩渦,神秘,難測,似隱藏了千層浪。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怎樣的故事?
他的內心,是否仍有幾處柔軟?他陰沉的麵色底下,又是否偷偷地收埋了曾經有過的明亮?
白萱衣霎時覺得身體如折翼之鳥,飄起,落地,落在鋪有金色菊瓣殘骸的石階上。沒有傷,亦沒有疼。白萱衣心知,那是莫非楊對她小小的懲罰。真的很小。小得就好像推她的那個人不是莫非楊。
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狂徒。
可是白萱衣何其固執。縱然莫非楊一再對她發狠,她仍是飛蛾,飛蛾撲火,撲入那短暫的夢境之中。
一遍又一遍。
莫非楊亦曾警告:“別說我沒有提醒你,我並非普通人,你入我的夢,隻會與我的元神相衝,你陷得越深,對你的修為便越是有損害。”白萱衣趁機接了話:“若你並非普通人,那你究竟是何來曆?”
“你始終想知道?”
“你一次不說,我問你一次,兩次不說,我便問你兩次。”白萱衣故作戲謔,“嗬,問到你肯告訴我為止。”
“我何必告訴你?”
“你又何必不告訴我?”
四目相對,靜默。片刻之後莫非楊將雙手負在身後:“剪雨流霜島便是我落地生根的地方。”
“何謂落地生根?”白萱衣想了想,“莫非你是這島上的樹精妖怪?可是,若你的本真是妖,我卻為何不能在你身上看見妖的真身?這世間三界六道,萬物皆有本真,我的修為雖淺,但尚可分辨,何以我竟無法看得穿你?”
莫非楊道:“你無須揣測我的本真為何,三界六道,沒有我莫非楊所屬。我是被主人用青瓷樹雕刻而成,賦予生命的。”
“青瓷樹?傳說中可生長千年,遇火不燒,遇水不溺的青瓷樹?”這種樹頗為罕見,白萱衣在島上這麼久,尚且並未看見半點青瓷樹的影子。但就算莫非楊是由青瓷樹雕刻而成,他也應該屬妖道,或者至少在肉身之下顯露其樹的莖須,但為何……白萱衣百思不得其解,而另一方麵,她亦捕捉到莫非楊話裏的玄機:“誰是你的主人?你所說的使命,與你的主人有關?”
談話到此戛然而止。
莫非楊的胸口再度發痛,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白萱衣知是時候又要用她的仙氣為莫非楊續命了。她曾經無數次希望自己可以袖手旁觀,可以看著對方痛苦衰竭而死。但她卻更加清楚,她沒有勇氣那樣做。
因為莫非楊有這世間最可怕的籌碼。
唐楓。
白萱衣在莫非楊的麵前坐下,雙手抵住他的胸口,源源不斷的仙氣便似雨露被幹涸的枯苗吸走。她閉上眼睛。腦海中混亂一片。突然之間感覺掌心仿若被針紮一般,她猛地睜開眼睛,隻見莫非楊的胸口若無還有地縈繞著一團暗灰的氣流,似漩渦,明明滅滅地轉動著,周圍還伴隨著白色熒光。她心中詫異,卻還來不及看清,那漩渦便消失了。
仙氣已經足夠。
莫非楊從疼痛中清醒,睜開眼睛,望著一臉茫然的白萱衣,他什麼也沒說,起身走進了房間。
房門緊閉。
那漩渦,那黑氣,一直困擾著白萱衣。她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有關莫非楊的許多事,太成謎。
是夜她於夢中再見了唐楓。
哪知唐楓告訴她的第一句話卻是異曲同工:“萱衣,我發現莫非楊的體內,在心髒附近的位置,開始出現一團暗灰的迷霧。那迷霧的顏色正在日漸加深,外層覆蓋有白色的熒光。而且——”
“而且什麼?”
“迷霧的中心,漩渦之中,有一團紫紅色的火焰。”
“火焰?”白萱衣聽唐楓這樣一說,忍不住有幾分狂喜。紫紅色的火焰,乃是為魔者專有。難道莫非楊的本真是魔?魔乃集妖道之大成者,其修行與能力,皆在妖之上,強者甚至能輕易與仙抗衡。妖魔之間最大的區別便在於心髒中是否含有紫紅色的火焰,那火焰是魔者的精魄所在,俗稱惡果。
惡果掩藏在魔的體內,以心髒為掩護,憑白萱衣的修為,她無法看見,若不是唐楓告訴她,她至今仍不能解開有關莫非楊的身世之謎。“若要毀掉一個魔,便摘其惡果,令他變成毫無抵抗能力的弱者。”白萱衣喃喃道,“但惡果會讓魔的心髒周圍縈滿純黑的邪氣,可莫非楊的心髒周圍的邪氣卻隻是暗灰色,因為他正如他自己所言,元神尚在恢複之中,他的惡果就像一隻半滿的茶杯,我的仙氣則是注入杯中的茶水,一旦水滿茶溢,想要再對付他,便是難上加難。原來,一直以來竟是我在澆灌他的惡果,是我助他恢複魔性。”
“萱衣,你無須自責。”唐楓安慰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受他要挾。你……”唐楓蒼白的愁眉緊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病入膏肓的時候,“你明知這世上不會再有奇跡了,守著我的魂魄又能如何?”
難道就這樣永遠在夢中相見嗎?
這一瞬,夢境之中愁雲慘霧。
但不知愁的人是莫非楊還是唐楓?夢又醒了。
白萱衣曾經看過那樣熾烈的目光,深切,凝重,欲語還休。便是在東陵焰凝望著她的時候。
亦是在她自己一遍遍追隨唐楓的時候。
可是,這一次,那目光的主人竟換成了莫非楊。她開始明白何以他處處對她留情。何以他縱然有再多的憤怒,也不會轉化成對她的傷害。何以他總是躲在暗影裏,像鬼魅般,看著她,隻是看著。
何以他也會偷偷流露出彷徨疲軟,而不是一味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