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愛上你了。”
那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白萱衣的心湖,激起陣陣洶湧浪濤。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茫然慌亂,她選擇沉默,選擇逃避,選擇對此事隻字不提——直到——直到莫非楊劈出致命的一掌——
白萱衣便那麼仰著頭,閉著眼睛,仿佛幹涸之中等待一場及時雨,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來:
“你殺了我,正好。”
那是莫非楊的生命裏最漫長的痛苦。那一天,他想,他永生也不能忘記。他的疼痛複發,加劇,他心中的火焰越燒越旺,胸口的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他離徹底地複元已為時不遠了。
白萱衣便像從前那樣,將仙氣輸入他的體內。
他似是閉著眼,但卻留著微微的縫隙,縫隙之中他近距離窺視著麵前的女子,她的螓首蛾眉,她的粉麵桃花。
他想著幾天之前,自己竟然對她說:
“我愛上你了。”
一句毫無修飾,毫無美感的誓詞。從莫非楊口中說出,比登天還難。可是他卻那麼難以自禁,不管不顧隻想衝口而出。女子並沒有回應他。她隻是倉皇地跑開了。後來的許多天,她都對當時發生的一幕隻字不提,她照舊給他斟茶備酒,做精細的糕點。他欣賞她的勇敢和固執。
卻也恨她的勇敢和固執。
因為她的勇敢和固執讓她的心裏隻容得下一個人——唐楓。而沒有他。沒有他莫非楊。可他卻竟在這段時間的朝夕相對之中,不知不覺愛上了她。他以為自己是朽木。但朽木卻也動情。
這情動得轟烈,動得悲戚。
勢必有慘淡的結局。
莫非楊想著想著,心中暗暗唏噓。一口歎息尚未呼出,突然,感到一道淩厲的銀光在眼前閃過。
他猛地睜開眼。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握在白萱衣的手裏。
“你想殺我?”
他還沒有傷,心卻痛了。可是那痛卻敵不過他的怒火。怒火瞬間燒毀了他的理智。他咆哮而起。
打落了匕首。
掌中戾氣與白萱衣的右手對接,白萱衣隻覺手臂一陣酥麻,疼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她向後飛起,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鮮血自嘴角緩緩溢出。她呼吸急促,周身奇寒。卻忍著痛,重新將匕首搶在手裏。
那匕首,是白萱衣經過淬煉,想用來刺殺莫非楊,刺破其心髒,傷其惡果的利器。她收藏在衣袖裏。
但是她並沒有下定決心是否要那樣做。
她還在猶豫。
因為她隻要一想起,她若殺了莫非楊,莫非楊亦會毀掉唐楓的魂魄來報複她,她便覺得,那一刀刺去,割破的是兩個人的心髒。
甚至,三個人的心髒。
莫非楊的,唐楓的,還有她的。
她猶豫不決。
盡管唐楓一次又一次地勸她,既然已經得知莫非楊是魔,也知道了他的惡果所在,何不放手一搏。他說,萱衣,你要以天下蒼生為念,莫非楊留不得。這些話時時盤旋在白萱衣的耳畔,她的眼睛,沒有一刻不是溢滿淚水。
偏在那時候,匕首不慎卻從袖口裏滑落出來,白萱衣伸手接住,正讓莫非楊看見,他以為她真的要對她動手。他惱羞成怒,喝道:“我說過,你若想對我不利,我一定要唐楓陪葬!”白萱衣哀戚的眼神之中忽然流露出幾絲嘲諷。走到如今這一步,她已別無選擇了。
“莫非楊,倘若你複元,小老爺一樣不能活。但若我今日能刺傷你的惡果,你便無法鉗製我,我還能有幾分勝算!縱然未必能將小老爺複活,但至少可以阻止你成魔,阻止你為禍人間!”
——假裝吧!假裝凜然正義,用和平,用蒼生來麻痹自己,說服自己,不要退步,不要怯懦,勇敢地將匕首向莫非楊擲去。
——好像已經看見唐楓微笑的臉,好像他在不斷地鼓勵她。萱衣,你做得對!
女子淒然地閉了閉眼,淚水溢出,滑過她白皙光潔的臉。她的兩腮,她的嘴唇,黯淡得近乎蒼白。
莫非楊聽罷白萱衣那幾句話,掩飾不住麵上驚愕的表情:“我真是太低估唐楓了!你們……竟然已經知道我是魔!”
“沒錯。是小老爺告訴我的。”白萱衣咬緊牙關,“你的心中,有一團紫紅色火焰,那便是為魔者的特征——惡果。你故意對我隱瞞你的真實身份,便是不想我找到對付你的辦法吧?因為惡果就是你的死穴。縱然魔的力量再強大,隻要攻其惡果,便有機會打敗他。我說得對嗎?”
沉默。
等同於默認。
莫非楊一直以來最想隱瞞的便是自己為魔的本真,因為他不想在元神徹底恢複以前再多生枝節。
“可是,你知道了又怎樣呢?你以為,憑你這小小的花仙能夠打敗我?我如今雖然無法施展十成的法力,但也足夠將你毀滅,屍骨無存!”莫非楊的瞳孔變得猩紅,那是他發怒的征兆。他就像一座即將噴薄的火山。
風靜止。花枝卻微顫。
那都是邪氣戾氣的撼動,引得枯葉漫天飛舞。青絲如瀑,都化作滾滾激流。莫非楊的身體騰空,如凶猛的鷹,俯衝下來,照著白萱衣的頭頂,一掌劈下。那短短的距離,卻仿若千裏,他似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又似跌入無法逆轉的沼澤,越陷越深,他不能停,理智與情感糾纏著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要殺了她。
殺了這企圖毀滅自己的女子。
他鈍重道出:“我說過,我愛你!”——那便是說,既然我愛你,你就不能做出傷害我的事情,否則,那打擊於我是致命的,我心傷心痛心死,我不能再姑息你了!白萱衣的眼眸中含著淚,她手裏依然緊緊攥著那枚匕首,她知道那一掌她避無可避,但她卻想,在莫非楊靠近她,重擊她的時候,她也要傾盡全力向他發出攻擊。
她要跟他同歸於盡。
她驕傲地將頭仰起來,倔強的目光,直直鄙視他,那種視死如歸的慨然,讓男子仿佛從其中看到了唐楓,看到了他最嫉恨的那個人的影子,他的妒火更甚!
手掌離白萱衣的頭頂隻有半寸之遙。
白萱衣閉上了眼睛。
右手,亦握緊了匕首,狠狠地發顫。
突然之間,電閃雷鳴,狂風驟起,不知從哪裏飛來的一支白玉箭刺穿了莫非楊和白萱衣之間那點微小的距離。
箭上有火,火熾烈而辛辣,灼得莫非楊的右手一縮。
向後猛退。
白萱衣總算無事。掌風隻是割斷了她幾縷淩亂飛舞的青絲。青絲落地。她驚愕地張開眼睛。一道青灰的身影落在麵前。緊隨其後的,還有三五名精壯的猛士。那青灰身影彎腰將白萱衣摻起,手掌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白萱衣沁涼的肌膚。她張了張嘴,再頓一頓,最後終是喃喃喊出:
“焰公子——”
來者正是東陵焰。
與之同行的,還有五名九闕神侍。其中亦包括執鐧和握弓的綠甲神侍。剛才的那支箭,便是握弓神侍發出的。
莫非楊站定,用嫉恨的目光看著東陵焰。隻見東陵焰昂首挺胸,單手負在背後,淡雅從容,麵帶微笑。他身後的九闕神侍亦排成直線,將白萱衣護在陣中。個個皆是軒昂魁梧,神情肅穆。
莫非楊突然冷冷地笑開了。冰涼的眼神,直往白萱衣的身上投。白萱衣感到心悸,略縮了縮身子,藏到東陵焰背後。東陵焰嘴角輕揚:“你們不用給我麵子,好好地收拾這妖怪去吧!”
這句話是對九闕神侍們講的,話音一落,九闕神侍便闊步向前。哪知莫非楊竟一個轉身飛躍,掠上了高聳的圍牆。足尖輕點,似敏捷跳躍的鹿,又像疾馳迅猛的鷹。起起伏伏,轉瞬消失無蹤。
他逃了。
東陵焰得意地揚了揚眉,轉過身來拉著白萱衣的手:“小仙女,沒事了。那人是怕了我們了。”
“他不會怕的。”白萱衣驚魂未定,抬頭望著東陵焰,“這件事情不會這樣結束,你遠遠無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可怕。”白萱衣知道莫非楊隻是不願在此刻與九闕神族的人做過多的糾纏,他必然有他自己的盤算,而他心中的惡果幾乎已恢複至九成,他若是有辦法再尋得別的仙家為他所用,他的元神徹底恢複便指日可待,屆時,他的可怕,亦會比現在更強出十倍百倍……
白萱衣怔怔地想著,想了好一陣,呆滯的眼睫輕輕一顫,向下低看去,隻見自己的手依然被東陵焰緊緊握著,蜷曲的手指,牢牢扣在掌心。她麵上一熱,便做出抽回手的動作,東陵焰便就察覺,倏地鬆開了,眉宇間都帶著輕微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