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數日。
飛鸞流仙鏡向白萱衣展示過的畫麵真的發生了。
從風和日麗到傾盆大雨。雨下到最激烈的時候,天與地都開始晃動。人們抱著頭,四處躲竄。哀嚎之聲不絕於耳。
房屋塌了。一間接著一間。
地麵出現裂縫。一條一條,就像惡魔張開的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吞食進去。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城樓不見了。
隻剩下一條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
整座城樓都陷在裏麵,化成了劫灰。
這是白萱衣和東陵焰來到烏脊山附近的一座城鎮裏看到的景象。百姓們都在哭喊,說人間要毀滅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的被倒塌的房梁劈成了兩半,有的被無數的磚瓦活埋。哀嚎遍地。他們救得了一個兩個,卻無法救所有的人。
還有妖孽,衝入城中,肆意掠殺。
天邊似乎有銀色的玄光亮起,像擎天柱一般,直插雲霄裏。
但很快便消失了。
到最後,一切稍稍停止的時候,這座城已經成了荒城,死城。就像戰火紛飛之後的亂葬崗。
白萱衣也真的看到了莫非楊,那的確是她驚恐難過之時產生的幻覺。他似是在嘲笑她,嘲笑她的渺小無力。他僅剩的一隻眼睛,布滿了冰涼的恨意。她仿佛還聽到他在說話,說那句老話——我說過,我愛你!
她捂著耳朵。
一退再退。
東陵焰從背後過來,攬了她的肩:“萱衣,不要灰心,我們會想到辦法阻止這一切的。”白萱衣狼狽地看上來:“怎麼阻止?”
東陵焰一頓,卻不知道如何說了。
盡管有九闕神侍勸說東陵焰,希望他回神殿找神君商議,但東陵焰不肯,他始終將這件事情的責任歸結在自己的身上。他說:“若是我不能鏟除邪皇,我有何顏麵回九闕神殿去?難不成做大家的笑柄?讓整個九闕神族都被仙家恥笑唾罵嗎?就算我不是邪皇的對手,我也要拚到最後一口氣!”
九闕神侍噤若寒蟬。
再過了幾日,他們又行到一座城。沿途災禍不斷,屍骸遍野。過程中不乏仙界中人鼎力營救,將傷亡減到最低。他們看到東陵焰,都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誰也沒有上前跟他說一句話。
東陵焰隻假裝並不在意。
可是白萱衣知道他心中的淒苦,她安慰他:“事情並非我等可以左右的,焰公子,你殺莫非楊是為了阻止他,原是好意。他們不理解你,但你隻要知道,你是盡心盡力的。封印雖解,邪皇的能量正在積聚,但離他真正重生還有一段時日。綠甲神侍不是說,此時天帝已經集結了眾仙家商議對策嗎?既然千年之前他們有能力將邪皇打敗,如今也照樣可以。我們無須太絕望。”
東陵焰長歎:“話雖如此,但是——”他頓了頓,又道,“萱衣,我想去琉璃海。”白萱衣駭然:“琉璃海?邪皇被封印鎮壓之處?你應該知道此刻的琉璃海就是妖魔聚集的龍潭虎穴!況且,去到琉璃海,你知道如何對付邪皇嗎?”
“我不知。”東陵焰搖頭。可是這些天他一直徘徊在烏脊山附近的城鎮,看著城毀人亡,他不肯去別的什麼地方,就是因為他還在盤算著去琉璃海,他想做更多的事,而不僅僅是保護百姓,對抗邪皇的爪牙。
言談中,再一次地動山搖。
他們原本在客棧裏,是這城中僅存的一點尚且未受損的建築。此時卻像散了架似的,左右搖晃,上下抖震。
城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所剩無多,此時紛紛奔逃在街道上,混亂一片。
東陵焰衝出客棧,隻見一群張牙舞爪的樹精們正在湧來,他縱身飛入其中,袍袖一揮,大開殺戒。
天邊又有銀色玄光直衝雲霄。
白萱衣盯著那玄光看了片刻,有些發怔。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過後,震動停止了,樹精也紛紛橫屍街邊,化成墨碳。白萱衣輕喚了一聲焰公子,走到東陵焰身邊,指著剛才玄光衝天的地方:“那個方向,可是耘國的都城?”
東陵焰看了看:“正是。”
白萱衣眉心微聚,道:“焰公子,我注意到每逢混亂發生的時候,那個方向似乎都會有一道銀色玄光衝入雲霄,時間很短,但真真切切。”
“你懷疑什麼?”
白萱衣搖頭:“我不知道,卻總覺得那銀光似有玄機。”她頓了頓,略作思忖,問道:“焰公子,我們去看看可好?”東陵焰立時麵露難色。他猜到白萱衣是想以此做借口,阻止他去琉璃海,他正想拒絕,白萱衣卻再道:“若是你不想去,那便留在此處,我自己一個人去就是了。”
輕飄飄的聲音。
幽幽的。
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句唏噓。
但挑釁與威脅的嫌疑表露得淋漓盡致。東陵焰隻是略作猶疑,便很快回答了她。不是正麵回答的,而是對他身旁的九闕神侍發話:“你們倆陪花仙到京城走一趟,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一名精甲神侍和一名紅甲神侍拱手道:“是。”
白萱衣掩飾不住內心的意外與失望——他竟鐵了心要去琉璃海?“焰公子?”白萱衣還想勸,東陵焰卻做出一個“你不必再說,我心意已決”的手勢,然後指了指紅甲神侍:“你過來,本公子有事要吩咐你。”
紅甲神侍隨東陵焰走出百餘步,低著頭,恭敬地聽東陵焰絮語了幾句。然後東陵焰的眼神飄過來,同一時間祥雲已在腳底駕起,他向著半空升去,其餘的三名神侍亦緊緊隨著他。那紅甲神侍看東陵焰一行消失不見,過來對白萱衣道:“我們也啟程吧。”
白萱衣盯著紅甲神侍:“方才焰公子對你說什麼呢?”
紅甲神侍說話幹脆:“沒什麼。”白萱衣素知九闕神侍不識變通的忠心,知道自己再問也是無益,便也駕了祥雲,同兩名神侍一起往京城去了。一路上,揣度著東陵焰會如何對付邪皇,又或是將遭遇怎樣的危險,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她雖然資曆淺,法術弱,可無論如何也是要出一分力的,她便想著看過了京城的玄光以後,若無異常,她便立刻趕去琉璃海。可是,她卻不知道,剛才東陵焰私下對紅甲神侍的吩咐便是:你們不僅要將花仙保護好,還要用計將她絆住,不能使她到琉璃海去,因為,那實在太危險了。
也不知究竟是誰成全了誰的苦心。
此刻的東陵焰,亦是穿行於半空的雲層之中,縷縷絲絲溫柔拂麵,就像他一直渴望的某人深情的觸碰。
——萱衣,你離開是對的。
——我此行琉璃海,凶險難料,但我隻要知道你仍是好好的,我還有什麼可顧忌?我知道,我永遠也無法取代唐楓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就好像誰也無法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對他,和我對你,其實是一樣的。
粉身碎骨,甘之如飴。
白萱衣覺得雲絲鑽進鼻腔裏的感覺很艱澀,她不由得打了個噴嚏。記得以前九闕神殿有個掃地的小仙說一個人打噴嚏是因為正在她正在被另一個人想念著,白萱衣覺得無稽,但這會兒她倒是又想起東陵焰來了。
——焰公子,我欠你的情,用什麼也無法報答。
——在這場滅頂之災裏,我能為你做的,便是奉盡我最後一點氣力。我會與你並肩作戰,直到消亡。
這時,隻聽身旁的精甲神侍輕聲道:“那道玄光又出現了!”白萱衣急忙一看,銀色的大圓柱果然撐於天地之間。
而且,近在咫尺。
近得一眼就可以看到玄光的發源地。
是來自耘國的皇宮。皇宮裏當中的一座較新的宮殿。
正好此時動蕩再度襲來,山巒崩塌,江河決堤,四下裏亂成一團。可是這些災劫雖圍繞了京城,卻沒有入得京城。
耘國的京城,到此時此刻,沒有半座建築受損。
白萱衣也不多做揣測,便在玄光消失的瞬間落在了那座宮殿的屋脊上。她進入宮殿一看,這裏麵金雕玉砌,富麗堂皇。但空空蕩蕩的。隻有大殿正前方的水晶石上麵,端端地放了一麵鏡子。
——飛鸞流仙鏡。
原來,那銀色玄光是從飛鸞流仙鏡裏發出的!
白萱衣吃驚不小,她知道鏡中靈魂之神流雲已經消亡了,這寶鏡到底還成不成其為寶鏡她都不敢斷言,此刻它卻嗚嗚地震動著,剛剛收斂了玄光,它周圍鑲著的寶石就像一雙雙召喚的手。
白萱衣一步一步走進去。
伸出手,緩緩地伸向飛鸞流仙鏡。
突然!就在手指尖觸到鏡麵邊緣的刹那,眼前湧起無數的綠光,綠得刺眼,她睜不開,卻感到身體受到某種吸力,向前撲去。
幾步趔趄。
站定了,眼前的景致轟然改變。
是那座山崖。
之前白萱衣被困於鏡中的時候居住過的山崖。——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還有那懸在天盡頭的斜陽,白萱衣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再仔細看來,卻又有點不同。是方向不同。以前白萱衣住過的那間竹室,是朝東的,但這裏卻朝西。以前竹室的左邊是花林,右邊是瀑布,但現在左邊變成了瀑布,右邊才是花林。
白萱衣恍然大悟,這應該是曾經流雲住著的地方。
流雲曾說,他駐守鏡中的時候,住的是山崖的另一麵,山崖的兩麵是彼此互為鏡像的。——可是,我為什麼會進來這裏?
白萱衣滿臉的疑惑。
冷不防地,聽到有人喊她:“萱衣?”
這聲音,好熟,好親切?白萱衣頓時身體一僵,仿佛心裏有一根細細的弦被撥動了:“是……是小老爺?”
是小老爺的聲音?!
那魂牽夢繞的聲音。那粉身碎骨都難以忘懷的聲音啊!
可是——“不不不!怎麼可能呢?小老爺……他……不是已經魂飛魄散了嗎?”不想憶起,卻偏憶起,情何以堪。
堪堪地,眼眶又紅了一圈。
“萱衣,萱衣——”連著兩聲,聲聲悅耳。白萱衣幾乎可以斷定,那不是她的幻覺,是真的有人在喊她。
而那個人的聲音,還跟唐楓如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機械地轉身。
她背後小小的流水瀑布淙淙地響著,白花花的水珠子從石頭上濺開。濺在一雙黑色的長靴上。
長靴的主人站在瀑布邊。
白衣。飄逸。如夢似幻。
那個人,有著跟唐楓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眼神。一模一樣的惆悵。他就是唐楓。那個不敢想起,卻偏偏刻骨銘心的唐楓。
白萱衣的雙腿呆滯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走近,走到唐楓的麵前,再呆滯地伸出手,撫上唐楓的麵頰。她泣淚如珠:“小老爺,真的是你嗎?”男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是的,是我,萱衣。”
“你還活著?”這四個字,白萱衣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沒有力氣去說了,縱然說出來,也全是凝噎,全是顫音。她慢慢地將身體向前傾,慢慢地靠近對方的懷裏,耳朵貼著他暖熱的胸膛,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突然,放聲大哭!
他還活著。
她的靈她的魂她的身她的心也就活著了。
死而複活。
男子溫柔地拍著她的肩膀:“我不是還活著,我是已經死過一次,所以才會回到這裏。萱衣,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你聽我仔細給你解釋。”
白萱衣抹了一把眼淚,很是聽話,站直了望著唐楓,等他說下文。唐楓幽幽地道:“莫非楊臨死前毀了他體內的我的魂魄,我以為自己是徹底消亡了,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躺在這陌生的山崖上……”
那一瞬間,唐楓不需要任何的旁白與解釋,立刻知道了,他身在飛鸞流仙鏡之中。他知道,是因為他的記憶在他死後獲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