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負你千行淚(2 / 3)

他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他的前生。

前生的前生。

以及更早,更多的輪回。

唐楓是他的第五百次轉生。這一世,他所有的罪孽得到清洗。前塵種種,得以抵消。他回到飛鸞流仙鏡之中。

因為,千年之前,是他造出了飛鸞流仙鏡。

這便可以解釋為何他的鮮血會使鏡麵裂痕愈合,使鏡仙流雲的傷勢獲得好轉,因為他才是這寶鏡最初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

他與飛鸞流仙鏡一脈相承。

這一切應當從千年之前說起。千年以前的唐楓,是仙界的一段傳奇。之所以傳奇,是因為他桀驁狂放的個性,他連天帝也不放在眼裏,據說他曾大鬧過天庭的禦花園,還曾調戲過天帝最寵愛的小妾,受過罵受過罰,但無法無天的個性始終不改。

他醉心於研究鑄造各種神兵利器,或者是一些古怪的機關,尤其是當他造出了連閻王都要忌憚三分的鎮幽塔時,他的聲名更是大躁。

仙界無人不識得他戮天神。

有的更是看見他便躲去十萬八千裏。

就連東陵焰小的時候也老是聽父君提起這戮天神,尤其是當東陵焰闖禍的時候,九闕神君就會說,你什麼不好學,偏偏就學那戮天神,根本就是個混世魔王無法無天,真有一日你若吃了苦頭,後悔便晚了!

很長一段時間,戮天神都是長者們教育後輩的反麵教材。

那個時候戮天神一直堅信,某些尚未發生的事情,是可以被感知或預見的。那念頭促使他瘋狂地想要製造出某種可以預見未來的東西。隻不過,正道輪回,因果循環,凡事皆有先有後——千年之前的世道,並不容易接受此等有違倫常的東西存在。戮天神想要製造出可以窺視未來的某種東西,這隻是能一個秘密,他隻能偷偷地進行。

這個過程艱辛而漫長。

而戮天神投入了許多的心力,日複一日沉迷進去,他的態度變得愈加輕慢,脾氣也愈加暴躁。

他用了兩百年的時間來製造飛鸞流仙鏡。

鏡成的那日,一條黑色盤旋的風柱從鏡中溢出,頃刻化開,消散無痕。而戮天神隻陶醉在自己的成果之中,洋洋得意,並沒有將那風柱放在心上。卻沒想到那道風柱成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導火索。

黑色風柱是戮天神的執念化成的。

裏麵包含了他這兩百年來所有負麵的情緒。憤怒、彷徨、暴躁、退縮、絕望……等等等等。

它們擰在一起,日漸成型,便在鏡成的那日逃離開,落入凡間。

漸漸地,積聚成型,成了後來為禍大地的邪皇赤冥。

赤冥是天底下所有怨氣成魔的始祖。而怨氣,後來亦成為了介乎妖魔之間的一種強大的邪惡力量。

赤冥可以無形,亦可以凝聚成形。

可以幻化成一切有形的實體。

也可以如夢似煙,難以捕捉。

這都是戮天神造下的孽。尤其是當他幾經實驗,發現飛鸞流仙鏡並不如他預想的那麼有神威,它隻能讓某一部分的人看見自己的未來,而且是零星的散碎的畫麵,隻是龐大漫長的未來之中,某一個短暫微小的角落。

——這到後來逐漸被解釋為:飛鸞流仙鏡,隻對有緣之人起效。

戮天神悲傷不已。

他越是悲傷,在下界的邪皇赤冥力量便越是強大。當戮天神知道邪皇作亂,知道是自己一手釀成了慘劇,他看著生靈塗炭,萬物成灰,他後悔已經太遲了。他難以麵對自己所犯的錯,可是,卻也沒有勇氣向世人承認這錯誤,他隻能自己懲罰自己,以求減輕內心的負疚。

他給自己定下五百次輪回之咒。

他下界為人。但每一世,都是虛弱病痛之身,不得善終。而唐楓正是他五百次輪回當中的最後一次。

輪回結束,懲罰停止。

他以非人非仙非鬼非魔的身份回到飛鸞流仙鏡。他的記憶也跟著複蘇。此刻,他可以仍是千年之前那個桀驁不馴的戮天神,也可以是五百次輪回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但在白萱衣的眼裏,他仍是唐楓。

是她深愛著,愛得赴湯蹈火的那個男子。

他站在她的麵前,絮絮地講述著他曾經犯下的孽,他說:“千年以前我丟下殘局,逃避現實,自私地選擇以輪回受難來懲罰自己,而飛鸞流仙鏡亦漸漸地流落出去,世人隻研究出這寶鏡有何用途,但卻不知他究竟是什麼來曆。更加不知道,他們所景仰垂涎的寶物,居然跟為禍蒼生的邪皇一脈相承。”

白萱衣不解地問道:“一脈相承是何解?”

唐楓輕歎一聲:“這便是我帶你入鏡來的原因。我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我還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白萱衣安靜地聽著。

唐楓說,耘國皇城是龍氣所在,靠著這龍氣,整座京城都暫且避免了受邪皇複蘇一事的影響,未有遭到破壞。但是,龍氣並非取之不竭用之不盡,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力量已經在迅速地減弱。一旦龍氣徹底喪失,京城會受損壞崩塌,妖孽們亦會大肆侵入,他們必然會來搶奪飛鸞流仙鏡。

“為什麼會搶奪飛鸞流仙鏡?”白萱衣忍不住再插嘴。

唐楓的神情愈加凝重,他反問白萱衣道:“你可有想過,為何莫非楊蘇醒重生,要借助我的魂魄?”白萱衣一愣,她的確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縱然她想,她也不會知道答案,因為,唐楓說:“這一切都是邪皇的授意。邪皇縱然被鎮壓,但他看這世情,卻看得比誰人都透徹。他想要毀了我。天帝的封印隻能暫時對付他,而我——我的身上有將他徹底毀滅的途徑。”

白萱衣聽罷忍不住有點沾沾自喜,天庭裏那幫神仙想必此刻正為邪皇之事急得焦頭爛額,卻不知道,原來千年之前被他們取笑成反麵教材的戮天神,才是這一場災劫的救世主。唐楓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愈加雄偉英挺了。

“我並不知道自己死後會來到這飛鸞流仙鏡之中,並且回憶起所有的前塵往事,我想,邪皇自己亦不曾料想事情會發展成如今這樣,他若是知道,一定會讓我還像個普通人那樣活著,然後再派他的嘍囉們來將我吃掉了。”

“但此刻,我的記憶連同我的身份,都複蘇在這飛鸞流仙鏡之中。在我複蘇的那一刻,被鎮壓在琉璃海底的邪皇也知道了。我可以感受到他那股強大的念力。他正在唆使他的信徒們不斷地啃食京城周圍的龍氣,一旦龍氣被破,他們衝入進來,衝進這皇城,衝進這仙鏡殿,便會將飛鸞流仙鏡據為己有,將其束縛,寶鏡便不能成其為寶鏡,而會淪為他們的玩物。”

唐楓頓了頓,再道:“千年之前我萬念俱灰,選擇了逃避,千年之後,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不能眼睜睜看著邪皇作惡而坐視不理。萱衣,我不斷地在邪皇製造殺戮,天地沸騰的時候,從鏡麵向外界發送玄光,就是想引起仙界眾神的注意,我想要挑選一個,或許可信的仙者,來替我完成這件事情。”

“但我沒想到,在我拒絕了前三位來訪者,我認為他們並不足以托付的時候,你竟然來了。”

“甚好,甚好!”

“由你來完成,我便是心滿意足。”

“或許,這一切都是天意吧。冥冥之中,自有玄機。縱是再強大的力量,再龐然的邪惡,也有一物可降一物,可將其製服,他不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而今,這一切到了終止的時候了。”

白萱衣聽完唐楓大段大段的敘述,加之連篇的感慨,心中的疑惑仍舊並未能完全消除。她問道:“小老爺,究竟你要我幫你做什麼事呢?”

唐楓的眼神忽而充滿了堅毅與睿智的光,他望著斜陽遠山,這空蕩蕩的世界,他輕聲道出:

“我要你毀了飛鸞流仙鏡。”

這就是唐楓說的,邪皇,戮天神,飛鸞流仙鏡,三者一脈相承,彼此之間相互限製,相互約束的關係。

毀了寶鏡,才能徹底消滅邪皇,使其永不再作惡。

可是,毀了寶鏡,也會毀了鏡中的唐楓。

他如今隻是活在鏡中的一個執念,一場願望,一個虛無縹緲的象征。他的命運,和邪皇一樣,跟飛鸞流仙鏡緊緊相連。

他不能離開這麵鏡子。

鏡亡,則他亡。

而且是徹底地消亡。

再也不會有什麼奇跡。

再也不會有!

白萱衣似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忽然間淚眼迷蒙:“告訴我,毀了飛鸞流仙鏡,你會怎麼樣?”

唐楓淒然地笑了笑:“我怎麼樣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誰說不重要?

這世間的萬物,白萱衣來講,還有比唐楓更重要的嗎?她眼淚婆娑,搖頭再搖頭,退後幾步,小潭裏的水已經濕了她純白的鞋。

“不,小老爺,我不能這麼做。”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唐楓上前:“萱衣,大局為重!”

“我不能!我不能!”白萱衣捂著耳朵,雙腿都站進了瀑布下的小水潭裏,水隻沒過她的腳踝。

但小小的瀑布卻已經開始淋濕她的衣裳。

水與淚,混在她白皙的麵上。

暈開了兩腮的胭脂。

弄花了她精致的妝容。亂了滿頭青絲。她還在說,我不能,不能,真的不能!

唐楓有些生氣了,或者說,是混亂暴躁迷離彷徨:“萱衣!難道你忍心看著人間被邪皇所毀,忍心讓千年之前的災劫重現?千年前我明知道毀了飛鸞流仙鏡可以消滅邪皇,可是我卻將這個秘密藏了起來。我害怕別人知道,我就是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我也不忍心毀去自己花費兩百年心血鑄造的寶鏡。我的一己之私,導致這禍端延續了千年,如今,算我求你,不要再讓我背負這一身孽債,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

白萱衣漸漸地抬起頭來,望著唐楓。

直視他。

那目光忽然變得很熾烈,好像恨不能將唐楓看得融化了。

她說:“小老爺,你好殘忍!”

她說:“你做的第一件殘忍的事情,便是你不愛我!一直以來,我將你守著,愛著,你的眼裏卻從來沒有我。你可以去愛一個並不把你放在心上的千金小姐,甚至去愛一張對你虛情假意的麵具,你就是不愛我!”

她說:“你做的第二件殘忍的事情,是你殺了我這一生中最好的知己,流雲。可是,誰還能再給我那樣一場迷惑?誰還能讓我蒙了心智舉刀刺向你而不會心疼不會猶豫,不會掉一滴眼淚?——不能!”

她說:“如今,你又要對我做出第三件殘忍的事情。你要逼我毀了你。毀了我才剛剛拾回的希望!你要我如何麵對你,如何麵對我自己?小老爺,你真的好殘忍!為什麼你從來不給我一點甘甜,可我還要這麼義無反顧地愛你!?”

這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急急撥動的琴弦,嘈嘈切切,催落的大珠小珠,便是顆顆晶瑩的淚滴,落入潭水,化開不見。

唐楓聽得渾身都僵住了。

驚愕的表情,在臉上停留了好久。“對不起,萱衣,我不知道……”他吞吞吐吐,一時間不知如何說才好。

女子邁出了水潭。

濕漉漉的,顫巍巍的,步履沉重。

她走到唐楓麵前。

很近,很近地抬頭仰視著他,已經哭紅的眼眶,水靈靈的惹人憐愛:“你無須向我說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如今隻求你,不要再對我這麼殘忍了,讓我留在這鏡中,陪著你,我不管外麵有多少城要毀,有多少人要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小老爺,當初我眼看著你隨莫非楊而死,我以為自己承受得起,可是,失去你的那一霎那,我才知道,我不能,我承受不起。那種感覺,比死更難受。我不能再讓曆史重演,我不知道,如果要我再一次看著你在我麵前消失,我的生命會破裂成什麼樣子。小老爺,我已經失去過你一次,那讓我明白,在你麵前我隻是一個卑微的愛慕者,我可以拋開這世間的一切,不管什麼正道什麼蒼生,也不怕怕受罰、受唾罵,我想要的,隻是你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