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負你千行淚(3 / 3)

隻是你。

那一瞬,白萱衣感到好像有一雙一直掐在自己脖頸上的雙手鬆下來了,有一顆始終堵在喉嚨裏的核桃不見了,就連心裏壓著的千斤重的巨石也化成無形。——是的,她終於將那些抑壓著的深情款款道出。

低微地,但無怨無悔地。

訴遍了深情,最後,隻剩無語凝噎。

她望著唐楓。眼神之中若有祈盼。此刻唐楓好像仍是未能適應剛才那番說辭,他錯愕地看著白萱衣,看著她的眼中晶瑩的自己。沉默鋪天蓋地席卷了他。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時間便就一點一點地流逝。

鏡外是狂風暴雨的天。

妖氣愈加興盛。像蔓藤似的,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將京城圍得密不透風。京城的龍氣已經稀薄得隻是一片半透明的窗紙了,這天然的防護屏障,被攻破已是近在眼前的事情。唐楓仰頭看了看這寶鏡裏依舊祥和燦爛的晚景,半晌,緩緩說道:“若是你不願意為我做這件事情,留在這裏也無甚意義,你走吧!”

白萱衣見唐楓的神情如此冷漠,態度如此決然,哭得更厲害了,她緊緊地拖住他的手,放聲哀求:“小老爺,不要趕我走,求求你,讓我留下來……”

梨花帶雨。

唐楓卻不為所動:“你走吧——”消失的尾音,像一闋終止的挽歌。他抽開了被白萱衣拽著的手。

再一揮袖——

那個瞬間白萱衣想要撲上前死死地將唐楓抱住,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便感覺身體受到撞擊,向後飛去。風吹亂了她的裙擺,吹散了她的發髻,青絲縷縷分明,就像無數隻掙紮乞憐的手,她看著唐楓紋絲不動地站著,故意轉過身,用背對著她,她嘶聲地喊,小老爺,小老爺!

那男子卻堅如磐石。

而她,便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至眼前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待到雙腳有觸地的感覺,麵前已換了一派光景。

飛鸞流仙鏡還在鏡架上穩穩地倚著。

金碧輝煌的仙鏡殿。

沒有半點聲音。沒有半個人影。

除了白萱衣。

她已經被唐楓趕出寶鏡。她試圖用手去拍打去搖晃飛鸞流仙鏡,她還在孜孜不倦地哭喊著小老爺的名字,然而,她的小老爺隻是在鏡麵上顯露出他蒼白悲哀的臉,隻是對她說了一句——

還是那句——

“你走吧!”

畫麵消失,一切恢複寧靜。那寧靜卻好像地獄的岩漿,燒得白萱衣屍骨無存。她突然感覺自己渾身都沒了力氣,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她不再哭,不再喊,便在水晶石台麵的旁邊坐下來。

蜷著身子。

雙手環抱住膝蓋。

眼神麻木地,看著大理石地麵的紋路。

天黑了。天又重新亮起。一天,一天,再一天。白萱衣始終那麼坐著,就好像她的身體已經化成了不能動彈的雕像。這宮殿是耘國皇帝為了供奉飛鸞流仙鏡而建造的,侍衛們都在宮殿周圍守著,平時不會輕易有人進來,宮殿裏靜得隻剩下白萱衣的呼吸聲,以及偶爾從縫隙裏鑽進來的風,擦過光滑的鏡麵,發出幾絲低哀的嗚咽。

究竟坐了多久?

白萱衣不知道。她不知道何去何從。她隻能這麼坐著。守著。如果像唐楓說的,外間的妖孽遲早要衝破龍氣,來這宮殿裏搶奪飛鸞流仙鏡,那麼,她至少還可以盡自己最後的幾分力,保護他。

哪怕最終的結果隻能是萬劫不複。

這時,仙鏡殿的門忽然開了。深夜漆黑的宮殿,刷地透進大片慘白的月光,從門外一路鋪灑進來,落在白萱衣的鞋尖上。她消沉得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是那麼蜷著,自己抱著自己,目光呆滯。

漸漸地感覺到人影伴著腳步靠攏過來。

從頭頂覆蓋而下。

然後,一雙溫柔的手掌輕輕疊過來,貼著她的手背,陣陣熱暖。她雙眼無神,幽幽地抬起來,看了看,麵上表情並未有太大的波瀾:“焰公子,你來了。”

來者正是東陵焰。

幾天之前,當白萱衣被卷進飛鸞流仙鏡,與她同行的兩名神侍無計可施,隻好前去琉璃海一帶尋找東陵焰。彼時的東陵焰初到琉璃海,一路上遇到不少的阻攔,麵對茫茫海水,他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力,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邪皇,反倒是邪皇的爪牙一再對他咄咄相逼。當他聽說白萱衣出了事,事態緊急,他便立刻趕來了京城。

“萱衣,你怎麼了?沒事吧?”東陵焰看白萱衣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不禁擔憂。白萱衣隻搖頭:“沒事。”

話音落,一陣疾風從門口跌進來,迅速地竄入宮殿的各個角落。

站在門外的一名九闕神侍壓低了嗓音:“公子,京城的龍氣被妖孽攻破了。”——也就是說,邪皇的力量已經可以染指京城,很快這裏就要變得像他們看到過那些城鎮一樣,房屋傾塌,妖孽橫行,又或是饑荒、瘟疫、洪水、雷暴等恣意蔓延。

此時,還是醜時。

皇宮裏本應該悄靜一片,多數的人還在睡夢之中,但這會兒卻漸漸喧鬧沸騰起來,皇帝開始備龍車,預備要逃離這塊地方。門外的執鐧神侍還在問:“公子,我們是否要表露身份,護送帝王離京?”

東陵焰似是正有此意,原本他因飛鸞流仙鏡一事也欠了皇帝一個人情,能盡些力也是好的,他便問白萱衣:“別坐在這裏了,跟我一起,彼此有個照應,好嗎?”白萱衣坐著沒動,隻機械地看了看東陵焰。

東陵焰總覺得白萱衣的表情過於冷靜,反倒有些不尋常,他的眉頭皺起來:“萱衣,你真的沒事嗎?”

“我……”白萱衣張了張嘴,雙肩略是起伏,但又沉下去。

沉默。

如在宮殿裏充滿漆黑的死水。

這時,水晶石的台麵忽然發出輕微的震動,銀色玄光像一支離弦的箭,穿透藻井,直衝夜空。

隨即鏡麵亮起。

浮現出唐楓的臉。

他的聲音緊接著傳來:“東陵少爺,是你嗎?”先前那玄光已經夠詭異的了,再加上這聲音,東陵焰驚愕得瞪圓了眼睛。而本來坐在地上一語不發的白萱衣也站了起來,大喊一聲:“小老爺!”

重又濕了眼眶。

鏡中的唐楓悵然地望她一眼,再看向東陵焰:“東陵少爺,你將手放到鏡麵上來,容我向你詳細解釋。”

東陵焰略有遲疑:“你真的是唐楓?”

可是再看看白萱衣此刻的失魂落魄,心中便隱約多了些揣測,她想必是早已經知道唐楓在鏡中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東陵焰迫切地想要知道。鏡麵上的臉焦慮萬分:“時間不多了,東陵少爺,你相信我一次!”

“不要——”白萱衣忽然拖住東陵焰的手,“不要信他,他不是小老爺,他不是!”一邊說,卻忍不住一邊淚如雨下。東陵焰更加猶豫了,下意識地反倒後退兩步。唐楓越發著急,轉而看向白萱衣:“萱衣,你知道我對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如今龍氣已破,邪皇的力量隨時會染指京城,你忍心為了一己之私,眼睜睜看百姓受苦,生靈塗炭嗎?”

言下之意,難道他知道對付邪皇的辦法?

難道萱衣也知道?

東陵焰將驚愕的目光投向白萱衣,她閃爍的眼神讓他覺得這件事情似乎另有玄機,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暇再畏首畏尾思前想後了,他將右手放上鏡麵,突然,身子向前一撲,整個人都被吸入鏡中。

白萱衣僵硬地站著,看著重新暗下來的鏡麵。

光滑的鏡麵,映照出她憔悴的臉。她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就老去了成百上千年。一個時辰之後,東陵焰從鏡中出來了。

他的表情,跟白萱衣是同樣的凝重,哀痛。

他望著她:“小楓,哦不——戮天神,他將一切都告訴我了。萱衣,我們……”話還沒有說完卻被打斷,女子歇斯底裏地吼:“不,我們不能殺了小老爺,不能!”

“可這是惟一的辦法了!”東陵焰捧著白萱衣的雙肩,凝視著她,“萱衣,小楓說得對,大局為重!為何你當初可以讓我殺了莫非楊,如今卻……”

“我已經失去過他一次,我承受不起,我真的承受不起!”白萱衣哭得都快背過氣去,虛軟的身子,像轟然倒塌一般跌進東陵焰的懷裏,她隻想靠著他大哭一場,她隻能靠著他大哭一場,哭過之後,仍是陷在這場束手無策的殘局裏。

東陵焰被白萱衣的眼淚澆得心都碎了,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可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隻能忍著,掖著,就像一個被捂了嘴巴,用黑袋裹住的絞刑犯,喊不出聲,無法掙紮。他輕輕地替白萱衣抹去麵上的淚痕,試圖安慰她,可是他每說一個字,都像被人用刀子在心頭狠狠絞著。

誰能明白他此時的難受?

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做出的最殘酷的決定。這個決定,會令他失去最好的朋友。他卻別無選擇。

而且,要親手來完成這一切。

良久,他緩緩地推開了懷中的女子。懷中女子哭得虛軟,還緊緊拽著他不肯鬆手。他一點一點掰開她的十根手指。

鈍重地轉身。

麵對著飛鸞流仙鏡。

鏡麵上再度顯露出唐楓的臉:“還記得我教你的方法嗎?飛鸞流仙鏡並非普通的鏡子,要毀了它,不能靠硬力,你需要由東向南,再向西,向北,最後回到東,順次摘掉鏡身周圍的一圈寶石,然後寶鏡才能被徹底擊碎。東陵少爺,拜托你了!”

東陵焰淒然地笑看著唐楓:“我真想與你再把酒暢談一次,你知不知道,那次你喝醉了酒,說了許多平時都不敢說的話,你還想告訴我你這輩子最大的糗事呢,可惜你還沒說,就栽了個跟頭,呼呼大睡了。”

唐楓搖了搖頭:“酒後失言,我真是不記得了。”

“你沒有失言。”東陵焰苦笑著,“你喝醉酒的樣子,豪氣幹雲,可比你平時斯文忸怩討人喜歡得多了……”東陵焰還想像從前那樣說點輕佻玩笑的話,可是他一說,自己就首先被堵得難受。他說:“你還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得!”

“我說什麼了?”

“你說,你這輩子鬧過的糗事不少,但開心的事情,卻屈指可數,你告訴我,你這一生最開心的事,便是可以結識到我們。我,萱衣,還有——流雲!”東陵焰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將真氣凝於掌心,剝掉了一顆寶石。

然後是第二顆。

第三顆。

忽然之間,感到後背有狂風掃過,一股措手不及的力道,撞得東陵焰幾欲向前撲到,他立刻以單手支住水晶石台麵,借力躍起,向旁側挪動了幾分。再回頭一看——那個偷襲他,尚且仍然保持著要與他開戰的姿勢的人,竟是白萱衣。

他這才覺得後背發痛。

沒有傷口,但痛得厲害。

他厲聲冷喝:“萱衣,你這是做什麼?”

“我不能讓你傷害小老爺!”白萱衣一字一頓地說。東陵焰手中的三顆寶石便骨碌碌滾在地上,在空曠的大殿裏,發出叮咚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