馗子離家出走那年不到十五歲。男孩子的那個年齡啊,正是逆反的時段。但逆反歸逆反,過了那個勁,他能不想他的媽嗎?還有他的爸爸。雖然他一直不知道那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但畢竟也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好幾年,那個以爸爸的名義對他百般嗬護的男人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一點也不比他親爸爸少。
前幾年,家裏換了新房子,搬家的時候,我發現爺爺的大紙殼箱裏藏著幾雙皮鞋,便問是誰的。爺爺拿起一雙女式纏過足的鞋,說這是我額娘的,額娘是民人,裹過小腳,可蹚河呀,爬山哪,跟旗人一樣,一步不差。又拿起那雙男式的,可能是42碼或者41碼的吧,說我阿瑪個子不算大,腳丫子卻不小,扛腳行的,腳小了上跳板哪能站得穩當?我拿起另一雙女式的,應該是36碼或37碼的,問這是誰的呢?爺爺從我手裏接過鞋,又仔細放回紙殼箱內,歎息一聲說,老輩人的事,就不說了吧。我又把那雙鞋拿起來,求爺爺還是說說,說這都多少年的事啦,該忘的忘,不該忘的就說給我聽聽嘛。爺爺便說,穿這雙鞋的人我管她叫姨,雖說跟我爸的關係有點不大清楚,我額娘也故意裝著睜一眼閉一眼隻說沒看見不知道,可說句良心話,這位陳姨對我可是真好,十個頭的好,就是親姨親嬸也不過如此。她每次來家,都用幹幹淨淨的毛巾給我包來幾個包子。她給我帶來的那個包子真叫好吃,餡大,肉多,一般的包子鋪買不來那麼好吃的肉包子,尤其是雞蛋韭菜餡的,油攤的雞蛋塞得極滿,眼見是另做了手腳的。以前,我吃過你爸從天津衛給我買回來的狗不理包子,雖說真不錯,但跟陳姨給我包的那還差著老大的節氣呢。有時,我和我的同學也去過她的小飯店,隻要見到我,她一定另從別的屜子給我挑包子,我同學看著不服,就從我手上搶包子換著吃,而她看著我們搶,隻是站在旁邊抿嘴笑,好像還挺幸福的樣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爺爺眼圈紅著,渾濁的淚珠在眼眶裏打轉,眼見是動了真感情的。都說人的歲數越大,情感越脆弱,東北話就說是淚窩子淺了。如此說,爺爺是在想念他的爸爸媽媽陳姨和他少年時的家了嗎?
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人病症時輕時重,有時對少年時的記憶還會格外清晰。按照爺爺以前不時提起的北口和大雜院的話頭,有一次我看他神誌不錯,便問,爺爺從北口離開爸爸媽媽後,都去了哪裏呢?爺爺說,沈陽城地方大,人口多,就像水泡子又大又深,自然好養魚,大魚小魚都有,小蝦米也少不了。那天,我看爺爺挺愛說話,就順著問,那你就在沈陽住下來了嗎?爺爺搖頭,說水大魚多好是好,可也怕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呀。咱是個啥,就是個小蝦米嘛。所以我就又順著鐵道線一路往南走,去過蘇家屯,又去過遼陽,最後是在鞍山落的腳,一路走,一路要飯,有時也進莊稼地,摳倆地瓜,掰兩棒苞米,正是過完夏天便是秋的時節,老天爺就養活人。那年剛入冬時,老天突然變了臉,下起了雨夾雪,我身上又沒帶過冬的衣裳,就蜷在一家店鋪的門廊下避雨雪。半夜的時候,有個老太太裹件大棉襖起夜,回屋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我,又急慌慌地回屋招呼老頭,說你快起來看看,外頭咋還睡個半大的孩子呢。剛才我摸了摸,孩子的臉蛋直燙手,八成是病了,正燒著呢。咱們把這孩子叫回屋睡一宿吧,不然明早凍死在這兒咱可作孽啦。唉,這輩子,我多虧董大娘董大爺了。進了屋,二老不光讓我睡到炕頭被窩裏,還給我吃了兩個苞米麵菜包子,那包子那個香啊!第二天,雨雪停了,我要走時,董大爺問我,孩子,你有去處嗎?我搖頭,說走哪兒算哪兒吧。董大爺又問,你有啥手藝嗎?我滿頭滿腦都是茫然,又搖頭,說我讀完高小了,已經上中學了。董大爺笑說,讀書不算手藝。你要是願意留在這兒,跟我學做鞋修鞋的手藝,我保你凍不著餓不著,你願意不?那天,我一點沒猶豫,立刻點頭了。想想啊,這一路走的,多乏多累不說,多冷多餓也不說,這天下越來越不太平啊。小鬼子投降後,國民黨和老八路都從關內開過來了,兩夥人一碰麵就交手,而且看起來短時間沒個頭腦。那一陣,我沒少後悔從家裏出來,夜裏不知哭過多少回,也不是不想回家去找我爸我媽,可還回得去嗎?隻怕沒等到家,就被不長眼睛的槍子打死了,聽說國民黨軍那一陣正四下抓丁,雖說我還小點,可國民黨軍才不管這些呢,隻要看你還扛得動一杆槍,隻管抓走再說。董大爺說留下我,那等於給我指了條活路哇。那天,我學著在學校老師教的樣子給老兩口行大禮,深深鞠躬,一連鞠了好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