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問,爺爺,那你後來還回過北口嗎?
爺爺十分肯定地點頭,說回過。好幾年沒見到我阿瑪額娘了,天下的大仗也基本打完了,老八路的隊伍打敗國民黨的軍隊又向關內開過去了,再說,我也有了掙口飯吃的營生,我怎能不回去看看?那年,正好煉鋼廠約好董大爺給爐前工做幹活穿的厚底鞋。爐前工不像平常人,穿的鞋必須厚實,不光要正經老牛皮的,還要雙層加厚的。那次,廠裏雇來一輛汽車,打算往哲裏木盟那邊跑,那邊緊挨著科爾沁草原,牛羊養得多,牛皮自然就便宜一些。董大爺跟押車的人說,帶上我們爺倆行不?我們經過北口時下去看看就行,不耽誤多少工夫。在鞍山董大爺家我待了三年。那年,又是快入冬的時節,鋼廠搞後勤的來人對董大爺說,外麵的大戰打完了,咱們也得恢複生產了,廠裏準備去哲盟去進點老牛皮,給爐前工做點爐前幹活穿的靴子,挑老牛皮還是董師傅眼力好,我們已張羅了一輛卡車,就麻煩董師傅受累吧。這爐前工的事你們年輕人不懂,那鐵水鋼渣濺出來,可了不得,聽說有好幾百度呢,人要踩上去,比滾熱的開水還傷人,可了不得。那爐前工的靴子必須是牛皮的,還得是三年以上的老牛皮,雙層的,光用麻繩納可不行,有時候還得用鋼釘鐵釘鋦。後來我才知道,董大爺的鋪子主要靠的是這生意,給人修修鞋,那隻是掛角一將,活計忙時根本顧不過來。那天,董大爺看看我說,去哲盟正好路過北口,那我帶上我這徒弟一塊去行不行?一是我教教我這徒弟咋挑老牛皮,二是也帶他回北口老家看看,他都好幾年沒見到他親爸親媽了。廠裏那人看看我,說不是國民黨軍隊裏逃出來的吧?董大爺笑,說那你好好看看這孩子,都跟了我好幾年,國民黨還要這黃毛崽子呀?這可不是我瞎掰,那年秋天,東北這邊真打了一場大仗,林彪帶著北滿的老八路打過來了,那才叫秋風掃落葉,把國民黨的軍隊趕得溜幹淨。當然,國民黨兵也有散兵遊勇來不及跟著大部隊跑,偷藏在老百姓家裏,廠裏人不能不加著這份小心。那年我也老大不小的,也算是個大小夥子了。就這樣,第二天一早,我就跟董大爺跳上了大卡車後廂,懷裏抱董大娘給我們貼的大餅子。我的那條黑子狗不用招呼,自己就跳上了車。當天天擦黑時,汽車經過北口城外,廠裏那個押車的和司機在路邊找了一家管吃管住的小店,留下了,對董大爺說,明天天一亮就發車,還是這個地方,你們爺兒倆可別誤事。我們進了北口城,我心裏急,就一路連跑帶顛,氣得董大爺氣喘籲籲跟在後麵,還笑著罵我,說你個沒良心的小子,不想帶我回家跟你爸你媽見個麵,想累死我呀?我回身給黑子一腳,說快去陪大爺去,轉身接著跑。
我進了原來的家那個大雜院的時候,天已擦黑,正是城裏人吃晚飯的時候。院裏有個老太太,以前我喊她康娘,聽院門響,先看到了我,還怔了怔,接著就捯著小腳快步往屋裏走。我急著喊,康娘,是我,馗子。康娘走不了了,便急急地先用一隻手掩住嘴巴,又用另一隻手使勁擺,那意思就是不讓我再吭聲。康娘的意思我明白,隻是不知為什麼。我轉身又向我家的屋子看,窗戶黑洞洞的,眼見是家裏沒人。說話間,康娘的小腳已捯到我跟前了,還是捂著嘴,小聲問,你真是馗子?我說,康娘不認識我啦?我打冰尜時,還打碎過你家窗子呢。康娘說,你小點聲,告訴娘,這幾年你可跑哪兒去了呀?我急著問,康娘先告訴我,我額娘和我阿瑪是不是還住在這院?他們都去哪兒啦?康娘捂臉的手變成了擦眼淚,說可別問你爸你媽了,你爸你媽……都沒了。我看康娘的神情,意識到她說的不是什麼好話,便一下抓住她的手,問,沒了是去哪兒啦?康娘說,沒了就是……死了,一下子就都橫死了。我一下就傻眼了,當頭一個雷,就炸在我腦門上。我天天想夜夜想的額娘阿瑪呀,沒了,都沒了呀!我還想湊到我家去看看,康娘緊緊地拉住我說,孩子呀,別去看了,家裏啥都沒了,人家房東還要往外租房子呢,要是租戶知道住這裏的人都是橫死的,誰還敢租哇?這麼晚了,你還沒吃晚飯吧?那你就跟康娘來家裏坐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張羅口啥墊補墊補。康娘還說,出事前好幾天,我們就沒看到你家大人。後來聽街上人說,死的就是你們那個院子的,兩口子都挨了槍子,我們看你家大人果然再沒露麵,不信也得信啦。唉,說啥好呢,誰讓咱們趕上亂世了呢。康娘說這些話的時候,院子裏許多人都出來了,或站在自家門前,或躲在房門裏,不敢上前來。我額娘和我阿瑪的死,在這個大雜院是個忌諱呀。我是橫死之人的親兒子,這裏自古以來就有冤魂附身的說法呀。那時候,董大爺帶著黑子追到院裏來了,聽了這一切,也就啥都明白了。董大爺上前拉我說,孩子,走吧,雖說你沒了爸媽,可你還有師傅和你董大娘呢,這天下大著呢,哪兒都活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