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嶽金蓮離開北口,再去叔伯姐妹家,把龜島義雄重帶回自己身邊。北口是不能再住了,這是個太讓人傷透了心的地方,男人佟國良就是在北口的家裏出去救兄弟佟國俊的,從此再沒回家。兒子馗子是從北口離家出走的,正是兵荒馬亂的歲月,誰知眼下是死是活,還能不能回來。小叔子佟國俊也是從北口走的,雖說是被抗聯人救走的,但天地蒼茫,抗聯人去了哪裏,也是杳無音信。最近才知道東北抗聯是共產黨領導的,是共產黨的隊伍,就是原來的老八路,眼下已打出了打蔣匪幫,解放全中國的旗號,但願,共產黨能大勝,全勝,受了一輩又一輩欺負的老百姓就盼著這一天呢。最冤的是陳巧蘭,那是佟家沒過門的媳婦哇,一心一意跟定了國俊,可就是為救國俊,被龔寂當成劫法場的人打死了……

萬般無奈,也隻能回娘家了。娘家在遼西,雖是窮,但好在娘家人還都在那裏,聽說有個叔伯兄弟眼下還當著村裏的貧協主席,他總還能對自己高看一眼吧。嶽金蓮回了村裏,離開這裏也是十五六年了,身邊還帶著一個男孩,便說這是佟國良的孩子,國良在城裏給人扛大包時滑下跳板摔死了。那些年,世上什麼讓人悲傷的事都有,那孩子又虎頭虎腦,說著一口地道的東北話,村人便把這娘倆安置在一間剛被剝奪了家產的地主家裏,是一間西廂房,嶽金蓮不挑剔,生活便也算有了著落。

初回屯裏時,嶽家突然多了個八歲的男孩子,村人的目光自然有些驚異。村裏有些年長的女人問,你都結婚十幾年了吧,就生了這一個孩子呀?才七八歲?嶽金蓮說,先前生過一個小子,後來又生過一個丫頭,可一場天花,都扔亂屍崗了。好在老天爺開眼,我男人佟國良在時,讓我又生了一個,不然,這輩子真成女光棍了。

時光荏苒,日子過得飛快。那些年,嶽金蓮帶著這個日本孩子參加過互助組、合作社,後來又參加人民公社,小義雄人雖小,卻不乏心勁。他跟在中國媽媽身邊,媽媽怎麼跟別人說,他也怎麼說,而且話不多,但不到不張嘴不行時輕易不說話。小義雄書讀得也挺好,人聰明,又好強,讀村小時,成績在學生裏一直是拔尖的。上了鄉中學,教過他的老師都誇這孩子好。後來考縣高中,義雄對媽媽說,我就不考了吧,我去生產隊掙工分,回家陪媽媽。嶽金蓮故作生氣的樣子,撂下臉子說,我不用你陪,必須去讀高中。年輕人,不多讀點書,長大是不會有出息的,你一定要給媽媽爭點臉。那年,考進縣高中的同校學生隻十多個人,義雄是前三名。及至考大學,義雄便擰了性子,死活不去考了。他說咱家這個生產隊,工分哪值錢哪,能把這娘倆的口糧掙回家就不錯了。再說,讀大學不同讀高中,隔個三天五天的就能回家跟媽媽說說話,大學半年才放一次假呢,你想讓我想死媽媽呀。嶽金蓮看義雄主意已定,人也大了,便不再勉強他。

值得特別一敘的事便是給義雄娶媳婦了。義雄二十三四歲時,還是光棍一條。生產隊窮,壯勞力掙上一天的工分還不夠買一張八分錢的郵票,大河沒水小河自然要幹,沒有姑娘願嫁到窮窩窩來。嶽金蓮心裏急,夜裏難眠不知多少回。戲匣子(收音機)裏整天喊階級鬥爭了。義雄的親爹親媽可都是日本人,實打實的海外關係階級敵人,這個老底兒真要讓公家翻出來,誰知往後一家人會攤上什麼倒黴事呀?

偏巧,那一年,是1961年的初夏時節。已在河南當了一縣之長的一個小叔子突然來家了,那個小叔子就是當年在縣“國高”讀書,幫著嶽金蓮寫信與遠在黑龍江虎林的嶽奉傑取得聯係的那個窮學生,嶽金蓮哪知,在學生時,這個窮小叔就通過老師加入共產黨,後來,日本人通過偵探搞到線索要抓人時,這個窮小叔得了消息,一走了之。那次,這小叔子是由老師安排先去了北平,又到了晉察冀根據地,投身解放大軍的洪流。那日,小叔子跟鄉長在辦公室裏談公事,嶽金蓮卻紮著一雙小腳,在鄉政府的院子裏不住地轉圈子,愁著怎樣招待很少回老家來的親人。很快,小叔子出來了,說大姐,你不用愁,我去姐家坐一坐就走。實話跟大姐說,我這次來,不是探親,而是有公務。我們那個縣遭了災,是大災,不少人家揭不開鍋了,已有了餓死的人。我帶人來老家,是想請求咱北方產糧的縣鄉伸伸援手。可看來,我是奢望了,北方比我們那邊強點也有限,有限的餘糧早被上級調撥走了。不過,嫂子放心,有客從遠方來,一碗稀粥,兩個窩頭,縣裏總還能供得起的。聽此言,嶽金蓮難免心酸。小叔子悄聲問,我看跟在你身邊的大侄子,不會就是當年大姐千方百計叫嶽奉傑弄走的那一個吧?嶽金蓮大驚,忙去掩兄弟的口,說兄弟,這話可不能瞎說,人命關天哪!我孤老婆子一個,帶個孩子容易嗎?嶽金蓮的這個神情,等於認賬了。小兄弟重重點頭,說,這個底細,我不說,大姐也千萬不可說出去。這個大侄,我看身子骨挺結實,腦子也活泛精明,不如就讓他跟我去河南吧,我想法給他安排個什麼工作,總比留在這裏掙生產隊的工分強。嶽金蓮卻堅決搖頭走,不去,哪也不去,除非他親娘來接他。再說,你們河南那邊正遭災呢,還餓死了人,我知道你當官的也不容易。這年月,無論在哪幹,也無論當了多大的官,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才是頭一宗當緊的事。可萬萬不能有點說了算的權力,就先忙乎自己的事,老百姓看了,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罵呀!

那天,嶽金蓮還要帶這個兄弟回家看看,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回家也沒啥吃的招待大縣長,我剛才心裏算計,家裏的院邊子還有幾棵苞米,眼下好歹也坐穗了,抽挑兒了,回家我給兄弟掰下來,不說啃青苞米,連同棒蕊一塊嚼,也能抗餓。隻要兄弟別笑話老姐姐摳門就行了。

兄弟聽老姐姐這般說,便更不肯去家裏坐,說我知道家裏也就大姐和侄子兩個人,都看到了,我就另奔一個地方,找找老同學老朋友求求爺爺奶奶吧,眼下,解決老百姓的肚皮才是第一要務啊。

兄弟離去時給大姐留下二百元錢,嶽金蓮不接,說兄弟大老遠的回老家,連老姐姐家的一頓飯都沒吃上,讓我怎麼好意思再接兄弟的錢。兄弟說,這點錢我是早備在手上的,吃不吃飯也一定請姐姐收下。姐姐當年難不難,還資助我把“國高”讀下來,不然,後來我也走不上幹革命的路。姐姐的情意,我記在心裏呢,就容兄弟以後慢慢回報吧。這點錢,姐姐要不收下,就讓兄弟沒法走出老家這片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