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縣長的兄弟堅決地留下錢,離去了。沒想,就是那二百元錢,不久後,竟幫嶽金蓮為義雄領了一個媳婦回家。

距離兄弟離去的日子並不長,聽說鐵道線上常有關內的災民順著道肩往北走,隻求能找到一口下肚充饑的嚼裹兒。嶽金蓮得此消息,先還是穩坐家中,突然有一天,由一個外甥女陪著,顛著兩隻小腳,往返二三十裏,一次次跑到鐵道線上去。村人問,你這是要幹啥呀,魔怔啦?嶽金蓮斥道,少問,我願意。半月後,嶽金蓮領回家一個姑娘,河南口音,說是駐馬店的。姑娘麵龐清秀,隻是餓得太狠,已快扛不住一陣風了。村人雖是看懂了嶽金蓮的打算,還是嘟噥,一天三頓飯都是端著碗去生產隊食堂打那份豬狗食,一人一份,多一勺都不給,家裏又多了這麼一個餓急了眼的,可怎麼好?嶽金蓮說,我手上還有二百元錢,你幫我去縣城裏的黑市上尋摸點糧食吧。隻要挺過眼下青黃不接這一陣,莊稼院的日子,好打發。村人有點吃驚,鄉間能一下拿出二百元的,在那年月,也算百裏難找一了。生產隊一年到頭不分紅,平時,老百姓想買點鹹鹽和火柴,都隻盼著雞屁股快下兩個蛋呢。嶽金蓮見那個村人眼睛瞪得溜圓,便又說,還是我那個在河南當縣長的兄弟回老家時留給我的。隻要家裏有點糧食,那個姑娘就會留下,不走了。眼下青黃不接這一季,最是當緊,過一陣,秋糧下來,地裏的瓜果能抗餓了,咱莊稼人也就不怕了。

兩月後,家裏園田裏的苞米結棒子了,土豆也可摳出來充饑了,嶽金蓮將一家人聚到一起,對姑娘說,你來家時咱娘倆就把話說妥了,這個家你也都看在了眼裏,現在,你若反悔還不遲。姑娘回道,媽和大山都厚道,我不反悔。嶽金蓮又說,我的兒子就站在這兒,大主意還是你自個兒拿,我當媽的才不亂點鴛鴦譜。姑娘臉龐紅成了秋後的山楂,深深地垂下去,手卻主動和義雄拉在了一起。嶽金蓮說,好,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你們小兩口帶上戶口本,去公社把結婚證領了。家裏的侄男外女的都別閑著,抓緊把西屋收拾收拾,給你們做洞房。至於婚禮,就免了吧。等以後年成好些,老太太我說話算數,一定給你們補辦。

平凡的日子好比日出日落草青草黃,沒有什麼好做描述。不覺又是十餘年過去,義雄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嶽老太膝下已奔跑著一大幫孫輩幼童。懸在房梁上的戲匣子突然連天在喊美國總統訪華,緊接著,日本首相也跑來中國。對於國與國之間發生的這些大事,村裏人人並不怎麼關心,隻覺還不如家裏的小菜園準不準種點經濟作物來得實惠。小腳老太嶽金蓮卻春江水暖鴨先知,並深深感覺到了憂慮和不安。夜裏,在那間逼仄的小耳房裏,嶽金蓮嘮叨,就好比兩家過日子,好幾十年大門緊閉誰也不搭理誰,現在是兩家大人串起門子來了,你說,界壁子(鄰居)會不會要求把一直住在鄰家的孩子領回去?正巧,那兩天嶽金蓮的叔伯姐姐來家串門,聽嶽金蓮這麼說,心裏自是一驚。說日本鬼子滾蛋那一年,你把山子這孩子寄放在我家,自己又去北口跑別的事。當年我就有一句心裏話想問,卻一直沒敢問。聽老妹這麼說,是不是你這兒子不是中國人,是小鬼子的種啊?聽老姐姐這麼問,嶽金蓮便把窩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了,說我帶這孩子去葫蘆島追他日本媽的時候,山子已經八歲了,八歲的孩子什麼記不得?再說,他媽一輩子也就生他一個,到老來孤苦伶仃的,出來找找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是人之常情。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吧。隔了一陣,嶽金蓮又說,這事就先放在咱老姐倆心裏吧,跟誰也不說,跟山子也別提。生他的那個日本媽比我大幾歲,叫珍子。要是老天不長眼,讓她先去找他爸了呢。唉,這話我不該說,隻願珍子健康長壽,平平安安才好哇。

沒想,一切都依著嶽老太的估算上來了。不久,先是縣政府的人來家,還帶著外交部批轉過來的文件,裏麵有龜島珍子請求幫助尋找兒子的信函。縣裏人把來意說完,又要講中國政府的態度與相關政策,嶽金蓮擺擺手,說我家確實有一個當年的日本孩子,大號龜島義雄。他親媽龜島珍子要是還活著,就讓她來家吧。至於義雄願不願意跟他親媽走,那得由他自己拿主意,畢竟山子有老婆有孩兒,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

很快,珍子來中國了,身邊還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是珍子夫家和娘家的侄男甥女。縣政府派人派車一直將日本客人送到家門口,並在來之前跟公社打了招呼,公社先送到家裏一角豬肉和半爿肥羊。嶽金蓮說,這是公家的。咱家再窮,也不能丟了國家的臉麵。便讓山子把正下蛋的兩隻雞殺了,小火燉上。

聽到汽車響,嶽金蓮打開房門,端然而立。珍子撲上前,便要跪,卻被嶽金蓮一把架住。那一刻,義雄和媳婦一人拉一個自己的兒女,遠遠站立,眼裏端詳著這位來自異國的生身母親,心裏則在努力搜尋著殘存在心裏的關於母親的記憶。

珍子堅持著先去看了嶽家老太太住的房子,還在那鋪小火炕上坐了坐,然後才走進義雄一家的房間。珍子又流淚了,撲簌簌,難止難歇。兩張大圓桌擺在了東屋地心,那是嶽老太的主張,一言九鼎,沒有異議。豐盛的菜肴布滿了桌麵,嶽老太又將當年帶養過義雄的叔伯姐姐接過來,陪坐在自己身邊。嶽金蓮卻遲遲沒有舉杯敬酒,而是望定義雄,鎮靜地吩咐,兒子,帶上你的媳婦孩子,給你們的嫡親媽媽跪下。那一聲“嫡親”有點文縐縐,讓眾人感覺雖準確卻陌生,一個大字不識的鄉間老太太嘴裏哪吐得出這等雅致的蓮花。大家哪知,嶽老太為搜尋這個詞兒,在珍子到來前,可是好動了一番腦筋的。她努力搜尋記憶中白先生的評書,再搜尋前些年在戲匣子裏聽過的新評書《烈火金鋼》和《薛丁山與樊梨花》,覺得隻有用嫡親二字才能表達出義雄和珍子的血脈關係,卻又可含而不露地說明兩人雖親卻不近的距離。在評書裏,好像隻要亮出這個詞語,故事裏的人物多有身世之謎,生與養,養與教,其中的恩情哪個更親哪個更重,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哇。